學校圖書館已成了破“四舊”的主要對象。除了馬列、毛著外，那些中外名著、科技書籍都成了封、資、修的毒草，都成了革命對象。圖書館的門窗被打得千瘡百孔。里面的書籍一些被焚燒，一些被搶劫。剩下的一些書橫七豎八地睡在地上，被人踐踏得滿臉污垢，皺巴巴的一片可憐狼藉。葉粒家里的左傳、史記、辭海等書籍都被抄光了。她明知受人監(jiān)視，但舊性復發(fā)，看到圖書館那被踐踏遺棄的書就心痛。有時她偷偷地跑到里面，躲在角落里，從垃圾里撿出一本書來坐在地上就忘記了一切。

一天，王云霞氣急敗壞地跑到圖書館，在幾個倒在地上的書架后面，找到了弄得滿臉塵垢的葉粒。她喊了好幾聲，她才驚愕地放下書抬起頭來。

“你呀！你就是不自覺。人家曉得你躲在這里又要批判你了！人家正要造你的反呢。”

“反正都是這個樣子，讓他們造去?！?/p>

“你真是急死人！何必拿雞蛋去碰石頭。聽胡立超說，武滿倉他們馬上要到女生宿舍破‘四舊’了。你那長辮子就是革命的首要對象?！?/p>

葉粒站起來說：“他們要就拿給他們。這辮子我也懶得梳了。”

“我怕你舍不得，不過，舍不得也要舍得。滾他媽的! 革起女同學的命來了。要革，也由我們自己革，犯不著要他們來動手?！蓖踉葡細夂艉舻卣f。

兩人回到了寢室。王云霞找來了一把剪刀，對著墻上的小鏡子，兩剪子就把自己的短辮子剪下來了。她又從枕頭下翻出了自己的花裙子看了看，咬著牙使勁地剪下去。

那個長得文靜秀氣，戴眼鏡的王文靜照著鏡子，扭頭看了一眼剪了頭發(fā)的王云霞。她用手摸著自己那兩根不太長的辮子說：“大家青一色的剪成短頭發(fā)，女生也跟男生差不多了──王云霞，你剪了頭發(fā)臉更圓了?！?/p>

“哼，我看干脆大家都把頭剃了更好、更方便！”王云霞噘著小嘴說。

王云霞看著葉粒說：“你那長辮子真有些可惜?！?/p>

“是啊，那對長辮子一飄一飄的，才逗人愛?。　蓖酐惽锿诳嗟卣f。

吳曉紅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剪得象我這樣才精神?！逅摹\動，那些革命青年都是短發(fā)?！彼蛲跷撵o走過去說：“你下不了手，我來幫你剪?！?/p>

王文靜趕忙躲開說：“我自己曉得剪?！?/p>

葉粒最近快成啞巴了，她很少主動說話。她知道每句話別人都可以按照吳曉紅等人的邏輯，分析出反動的思想來。她并不十分憐惜自己的頭發(fā)，只是對把剪頭發(fā)看著革命還是不革命的作法非常反感。她回寢室后就坐在那兒看報紙不開腔。她突然站起來，走到王云霞跟前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兩下就將那對烏黑的長辮子剪下來了。她用梳子梳了一下剪短了的頭發(fā)。

唐素芳盯著她笑著說：“葉粒剪了頭發(fā)的樣子，有些象電影《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p>

吳曉紅扁嘴說：“她怎么能跟林道靜比？“

“林道靜不也是地主出身嗎？”王云霞說。

“那《青春之歌》也是毒草，把一個小資產階級寫成革命者了──啊呀！了不得！──”吳曉紅突然指著唐素芳腳上的塑料涼鞋，驚恐得如同發(fā)現(xiàn)了階級敵人正在投毒或丟炸彈似地跳起來?！疤扑胤迹彀涯愕哪_抬起來?？础础@鞋底后跟底下是一個‘共’字?！逼鋵嵜髅魇且粋€井字圖形。吳曉紅莫名驚詫地又大叫起來：“這是階級敵人搞的鬼，這涼鞋前面好象是一只蝴蝶，實際是一個‘美’字，這鞋底下卻是一個‘共’字。他們把共產黨踏在腳下，把美帝供在上面?？欤々ぉた烀撓聛?！──”

唐素芳嚇得就象腳上纏了蛇一樣，急忙脫下丟掉。

王云霞把鞋撿起來看了一陣，并沒有發(fā)現(xiàn)啥，心里很反感。心想莫明其妙，我還以為地球要爆炸了，虧她想得出來。就說：“我們的眼睛硬是沒你的雪亮，你的嗅覺也真靈！”吳曉紅知道王云霞在譏諷她，楞眉黑臉地瞪著王云霞，心想這個麻類真討厭！她嘴唇抖動著卻找不到話來說。

一會兒武滿倉和羅永興他們拿著剪刀來了。王云霞站到門口說：“你們來干啥？我們不歡迎你們。跟著毛主席干革命誰都很積極。你們看，這里有剪爛了的花衣服，還有吳曉紅說有階級斗爭的涼鞋。辮子我們都剪了，只是頭發(fā)是爹媽給的，我們自己留著?！迸镜囊宦?，王云霞將涼鞋和剪爛了的衣服丟到武滿倉、羅永興的面前。武滿倉用一雙圓忽忽的眼睛將女生宿舍掃了一圈，見葉粒已成了短頭發(fā)，有些失望地走開了。

一會兒聽到隔壁六六級四班寢室里吵鬧起來，高麗娟雙手捂著長辮子哭著從寢室里跑出來。她邊跑邊說：“我不剪──我就是不剪──我留長辮子犯了啥啦 ? ”

許多學生在旁邊笑著看熱鬧。武滿倉和羅永興拿著剪刀在后面追，一直追到運動場圖書館旁邊的水池邊。高麗娟說：“你們誰敢逼我，我就跳到池子里去?！?/p>

這時，從各個寢室里鉆出許多同學，大家興奮地往水池邊跑去看熱鬧。高麗娟有一對長過膝蓋的辮子，據(jù)說己留了十年。因她人也長得很漂亮，同學們叫她高西施。

高麗娟站在水池邊上只管哭，武滿倉說：“你不要拿跳水來嚇唬我們，我們可不怕。革命流血砍頭都不怕，還怕你跳水？”

康毅皺著濃眉說：“高麗娟，你過來──可以好好地說，千萬別往池子里跳?！?/p>

高麗娟站在池邊上哭著說：“你們把洪老師請來，我倒要問問，為什么要強迫別人剪頭發(fā)？”

“你那長頭發(fā)就是資產階級的尾巴，封、資、修的東西?！绷_永興說著把大剪刀拿在手中咔嚓，咔嚓地剪著。

康毅把洪濤找來了。洪濤神態(tài)嚴肅地走過來，圍觀的人都急忙閃開讓出一條路來。他走到高麗娟身邊，把昂著的頭埋了一點下去說：“剪就剪吧，這是革命的行動，你這樣大吵大鬧真不象話。難道你不愿意革命？“

“誰說我不愿意革命了？留頭發(fā)與革命沒相干?！备啕惥隁鈶嵉爻槠f。

“不能那樣說，有相干，完全有相干?！焙闈持?，踱來踱去地說：“封建社會那些男人也留長發(fā)。腐敗的滿清政府統(tǒng)治時，人家就嘲笑中國人背后拖一根豬尾巴，當時革命者就毅然剪掉了頭發(fā)。”

“我又不是男人，女人留長發(fā)從來就沒人干涉?！备啕惥耆圆环獾剞q護。

“不！──不！──你錯了。你連自己這點頭發(fā)都舍不得，你還能為革命作更大的犧牲嗎？“五四” 運動的革命女青年、長征時的女紅軍都是短發(fā)，……”

高麗娟又氣又羞，又辯不過他們，恨不得鉆到水里去。葉粒看著心里難過極了，怕她跳到水里去。她擠過去，拉著高麗娟的手說：“走，回寢室去，自己動手，犯不著要別人幫忙?！备啕惥昕吹饺~粒己剪了長辮子，才哭泣著跟她回到寢室里，她拿起剪刀又放聲痛哭起來。

所有的女生都將辮子剪了，而且剪得象男生。田蒙心里感到非常別扭，他特為葉粒那對辮子抱屈，似乎覺得她都不象原來的她了。他憤憤地想著男不男女不女的，象啥呢？他突然想到斗爭黑幫時，大家總愛抓住頭發(fā)往腦后使勁扯，痛得別人翻白眼，看來頭發(fā)還真不是好東西。為男女有別，徹底革命，他把頭發(fā)剃光了。他走進學校，大家用怪怪的眼睛看他。有人說他是電燈泡，有人說他是勞改犯。他走進寢室，武滿倉怪聲怪調地說：“你是癩頭兒打傘——無發(fā)〔法〕無天了?！?/p>

羅永興說：“敢無法無天就是反革命。我看他是思想反動，學起蔣該死（蔣介石）來了。”

田蒙急忙申辯：“你咋不說林副統(tǒng)帥也是光頭呢？”

羅永興說：“你敢跟林副統(tǒng)帥比？人家是為革命操勞，用腦過度，頭發(fā)掉了。你是啥？”

田蒙氣得臉紅脖子粗，他說：“你們少扣帽子。我頭癢?！?/p>

武滿倉譏笑說：“你是腦殼上長瘡，腳板心流濃，從頭壞到了底?！?/p>

田蒙真想狠狠地揍他倆一頓，可是他只有忍了，心想，跟他們斗是以卵擊石，沒奈何，只有用上阿Ｑ的 “精神勝利法”，恨恨地想著：等著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只說了一句：“你才壞透了。”就抓了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