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衛(wèi)蘅才抽抽搭搭止住了哽咽。何氏紅了眼，親手絞了帕子替女兒仔仔細細擦干臉上的淚痕，只覺得一顆心早就被哭成一汪苦水，又軟又澀。

衛(wèi)蘅瞧見母親臉上的心疼與憐惜，心里一暖，長長的睫毛上又掛上了晶瑩的淚珠兒，她勉強笑了笑：“母親放心，我沒事了。”

衛(wèi)蘅站起身，盈盈拜倒在諸人面前，雪白的面龐上一派絕然道：“阿蘅不愿再回那個吃人的所在，求祖母、父親、母親成全。”

何氏嚇了一跳，她只想著給女兒出氣，卻未想到衛(wèi)蘅竟然有這打算，勸道：“珠珠兒，和離可不是小事，你·····”

衛(wèi)蘅滿心愧疚，環(huán)視眾人凄然道：“阿蘅知道，我已經(jīng)和離過一回，再和離一次，不知要成為多少人眼中的笑話，還牽累了侯府的名聲?？商煜轮螅y道就沒有我一個小女子容身之處不成？哪怕流域外邦，也勝過老死在齊國公府?！?/p>

侯夫人也沒料到一向溫柔乖順的衛(wèi)蘅居然能做到如此決絕，她拉起孫女，呵呵笑道：“好孩子，壯士斷腕，只痛在一時。何況我朝風氣，女子和離也算不得什么丟人的事，談什么帶累侯府名聲。剩下的事，有我與你父兄處置，必定如你所愿?！?/p>

齊國公府自衛(wèi)蘅離府后，嚴令此事不得外傳，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凡有牽扯，一概打死不論，一時間府中丫鬟仆人個個噤若寒蟬。國公更特意囑咐捧雪，不許把此事傳信給陸湛，前方戰(zhàn)事吃緊，容不得他為后宅之事分神，捧雪唯唯應是。

這一日正值休沐，齊國公與老妻閑話，說起了衛(wèi)蘅之事，四目相顧，一籌莫展，唯有長吁短嘆。忽然小廝捧進拜帖，說是靖寧侯府一干人等前來拜會。老國公掂了掂拜帖，皺了皺眉，兩家本是世家親戚，又有秦晉之好，平日里來往隨和頻繁，忽然這般的鄭重其事，只怕來者不善。急忙吩咐先請到花廳奉茶，夫妻二人收拾妥當，隨后就到。

諸人在花廳分賓主落座，丫鬟捧上茶來。候夫人漫不經(jīng)心掀開蓋碗，撥了撥茶葉，掃視了一下在一旁垂手伺候的丫鬟仆婦。國公老夫人心神領會，令她們悉數(shù)退出，沒有吩咐不許入內(nèi)，這才笑道：“聽說阿蘅身子大好了，咱們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來了?！?/p>

侯夫人淡淡道：“前些日子，遍京城的名醫(yī)都診斷說這丫頭醒不過來了，幸而老天有眼，得遇貴人相助，否則，我這心尖尖上的孫女兒要生生急死家里人了。”

國公夫人頗覺尷尬，訕訕道：“原是我府里下人管教不嚴，才鬧出這一場禍事。凡有牽扯的都重重責罰過了，罪魁禍首已然查出，必定嚴懲不貸，也算是給阿蘅一個交代?！?/p>

侯夫人冷笑一聲：“下人搬弄口舌，惡意指摘主子，弄得家宅不寧，自該嚴辦?？刹恢缹κ甲髻刚哂衷撊绾翁幹媚兀俊?/p>

楚夫人握著帕子的手忽然緊了緊。

國公夫人面上露出詫異之色：“本就是奴才們播弄是非，這始作俑者說的是誰？”

侯夫人沉了臉，嗤笑道：“我原以為這些日子，貴府把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查了個水落石出，沒想到只推出幾個奴才當替罪羊，那陸湛呢，他做的好事倒推得一干二凈不成？”

“阿湛？不可能?！?/p>

“不可能?！焙罘蛉死湫Φ溃骸笆碌饺缃?，咱們都把臉面放一放，好好掰扯掰扯。阿蘅嫁進國公府一年多，陸湛可是連阿蘅的手都沒碰過一下?！?/p>

齊國公滿臉不可置信，他轉(zhuǎn)了頭看向老妻，國公夫人眼神躲躲閃閃，含混道：他們小夫妻閨房里的事，我們也不好細問?！?/p>

侯夫人面沉似水：“我想問一問，阿蘅自進了這府門，可是哪里做得不好？是禮數(shù)不周，違逆長輩？還是性子乖戾，不敬夫婿？抑或是飛揚跋扈，欺凌妾侍？”

“阿蘅是個好孩子?！焙罘蛉撕统蛉水惪谕暋?/p>

“既然如此，陸湛為何把阿蘅一個勁往絕路上逼，那些話，句句都跟刀子一樣?！?/p>

“沒憑沒據(jù)，怎么能斷定是阿湛說的？”

侯夫人眉一挑，哂笑道：“憑據(jù)？這個容易，當日和氣堂外，守在門外的是雪竹和捧雪，且把他們傳來對質(zhì)，當著大伙兒的面說個清楚，也瞧瞧我是否胡亂攀扯，冤枉了陸家三爺?！?/p>

捧雪被陸湛留在上京，一直在和氣堂打理事務，忽聽召喚，還以為是國公有要事囑咐他傳信給三爺。傳話的小廝催得緊，他不敢怠慢，急匆匆跟了來，進了花廳。目光掃處，看到上面端坐的衛(wèi)峻一家人面帶慍色，衛(wèi)蘅的貼身丫鬟雪竹更是目光不善，惡狠狠瞪著自己，心里不由打了個突，忐忐忑忑行了禮，垂頭站在一旁。

雪竹趨前一步，冷聲道：“當日和氣堂外，三爺跟姑娘在屋里爭吵，你跟我守在門口，聽得一清二楚。那些話本該一輩子不再提起，可今兒為了我們姑娘，我不得不再說一回，若錯一句，你盡管指出來?！?/p>

捧雪暗叫不好，合著今日衛(wèi)家是興師問罪來了。猶記得那日三爺?shù)哪抗饫滟?，跟殺人似的，陰惻惻說了一句：“若從你這嘴里傳出一個字，自己就割了那條舌頭喂狗去罷?！币荒罴按?，捧雪只覺得汗流浹背。

雪竹滿臉悲憤，一字一句復述當日情景。想當初那些話聽在耳中，雪竹只覺得晴天降了霹靂，震得她六神無主，三爺?shù)淖旄懔硕镜谋拮铀频?，抽的人遍體鱗傷。每每于無人之處想起那些話，都忍不住要痛罵陸湛，為姑娘心疼不已。

國公府諸人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衛(wèi)峻夫妻卻是又氣又恨，何氏渾身止不住的哆嗦，可憐的珠珠兒，怎么受得住這樣的欺辱，忍不住又要掉下來淚來。

捧雪只覺得心驚肉跳，只恨自個為什么不跟三爺去了邊關，那怕面對著羌人千軍萬馬，也好過被卷進這樣尷尬事中。認還是不認，都脫不了干系，捧雪忽然覺得舌頭又苦又澀，仿佛膠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齊國公本就如坐針氈，這會兒更是氣得胡子抖個不住，瞥了站在一旁的捧雪一眼，見他腦袋都要塞到胸膛中去了，額角上全是冷汗，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得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拍桌子，向捧雪喝道：“好個殺才，倒替你主子瞞得密不透風?！?/p>

捧雪腿一軟，噗通跪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分辨。

國公老夫人再偏愛孫子，也覺得愧對衛(wèi)家人，暗嘆了聲作孽，道：“確確實實是阿湛對不住阿蘅，我們做長輩的先替他給你們賠罪，等他從邊城歸來，必定讓他去侯府負荊請罪?！?/p>

侯老夫人面無表情，道：“罷了，原是我侯府閨女粗粗蠢蠢，不討夫婿歡心，既然被人這樣嫌棄，哪里還有臉做您這高門大戶的媳婦兒?！?/p>

國公夫人一噎，陪笑道：“這可是氣話不成，孩子不懂事，說話沒分寸，咱們做長輩的合該好好教導，哪能就到了這地步？”

侯夫人卻不領情，冷笑道：“沒分寸？口出妄言，辱罵妻子，連蕩婦淫娃，biao子牌坊都出來了?！闭f到此處，侯夫人眼神越發(fā)凌厲：“三爺好威風，好心計，把我衛(wèi)家的女兒娶回來扔在后院不管不問倒罷了，還要肆意的磋磨踐踏，這是哪家的規(guī)矩，打得又是誰家的臉？”

楚夫人白了臉分辨：“阿湛也是一時氣話，他心里也是想對阿蘅好的?！弊约译m這么說，心里卻也沒有多少底氣。

何氏拭了拭淚：“對阿蘅好？這樣的好，誰有福氣消受？我閨女福薄，還望國公府高抬貴手，放我女兒一條生路吧。我如寶如珠養(yǎng)大的閨女，還想著能承歡膝下，舍不得給人踹到泥里?！?/p>

老夫人更覺尷尬：“因著何致的事，想來他們小夫妻有些心結(jié)，等前嫌冰釋，一定能和和睦睦?！?/p>

何氏一聽到何致的名字，悔恨難當：“都是我的錯，當初是我硬逼著珠珠兒嫁給他表哥。珠珠兒，是娘害了你?。￡懻坑泻抻性?，對著我就是，為什么要羞辱我的閨女?！庇门磷友诹四?，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侯夫人沉了臉：“當初結(jié)親，原是結(jié)兩姓之好，現(xiàn)在看來，到是結(jié)仇了，何必呢，還是好合好散是正經(jīng)?！?/p>

齊國公漲紅了臉：“阿湛還在邊疆出生入死，哪有長輩替他去妻的理兒，日后阿湛回來，我們拿什么臉見他?！?/p>

侯夫人氣極反笑：“陸三爺出生入死，那是為國效忠，光耀的是你陸府門楣，自有子孫蔭封。阿蘅福薄，連得夫婿一顧尚不可得，還指望陸三爺為她請封誥命？何況，陸三爺不是說了，若阿蘅再踏進和氣堂一步就要休妻，現(xiàn)如今倒不必三爺費心找藉口，咱們審時度勢，自請下堂，省的污了人家的眼。等貴府三爺?shù)脛贇w來，發(fā)覺肉中刺竟被無聲無息拔了去，該是何等暢快。只怕感激你們都來不及，哪能有什么怨言？”

侯夫人一頓冷嘲熱諷，國公府諸人都嘿然無語，卻咬住了口不肯答應和離。

侯夫人勃然變色：“既如此，明兒我便豁出這張老臉，進宮求見圣人，告御狀，斷斷不能讓我家阿蘅賠上一輩子。”

楚夫人長嘆一聲，站起身向侯夫人襝衽行禮：“老夫人且息怒，我想問問，阿蘅自己怎么說的？”

“她跪著哭求我們，只求離了這吃人的地方?！?/p>

楚夫人點了點頭，轉(zhuǎn)向齊國公跟老夫人，澀然道：“父親母親就應了罷，阿湛歸來問起，我一力承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