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章節(jié)介紹
《秘方》是一部故事內(nèi)容新穎的小說,作者周飛躍不落俗套,標(biāo)新立異,為讀者呈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精彩畫面。小說《秘方》第7章內(nèi)容:天剛破曉,許第一就披衣起床,輕輕打開門,一股冷風(fēng)夾著濃霧迎面撲來。這是金秋十月,天氣晴朗??稍绞乔缋实奶鞖猓绯康撵F就越.........
《秘方》 第7章 改弦更張 驚破迷夢露崢嶸 在線試讀
天剛破曉,許第一就披衣起床,輕輕打開門,一股冷風(fēng)夾著濃霧迎面撲來。
這是金秋十月,天氣晴朗??稍绞乔缋实奶鞖猓绯康撵F就越大,乳白的濃霧彌漫在天地之間,把整個高沙鋪籠罩在白茫茫的大霧中。這樣的早晨,只有公雞還在準(zhǔn)確地按照它們天生的習(xí)慣喔喔啼鳴。那些最勤勞的人,知道這樣的早晨不宜于勞作,也不理會公雞的聲聲催促,貪戀被窩的溫暖。對于糖號來說,這樣的季節(jié)是懶散的淡季,許第一才抽得出時間出去。該交待的都交待過了,他不愿驚動爹爹和管家。
然而,就在打開門的瞬間,猛然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裹著一身濃霧佇立在門口。原來他起得早,爹爹和管家比他還要起得早。他心里一熱,激動地說:“爹,仇叔,你們用不著這么早起來送我。霧大天涼的,快回房里去吧!”
“第一,爹老了,只能把重擔(dān)交給你啦!”許盛山也很動情,“照我們過去的規(guī)矩,出門辦大事,都要放炮仗的。你不喜歡張揚,爹就依了你,等辦好回來再放?!?/p>
仇兵比東家想得更細致,又拿出五十塊大洋來,說:“第一,出門辦事,錢財是人的膽子,還是主人的氣派,還是多帶一點去的好。機器上的事情,我也不懂,反正貨比三家就不會吃虧,你大膽作主好了?!?/p>
“我知道怎樣辦的,爹爹仇叔請回吧?!?/p>
許第一向爹爹和管家揮揮手,走到蓼水河邊的碼頭,透過濃霧,看到一個戴著寬邊遮陽帽的身影,立刻認出是小玉,趕緊快步走過去和她招呼:“小玉小姐,讓你久等了?!?/p>
小玉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少東家客氣了,我也是剛剛到?!?/p>
說話間,船家招呼客人上船,兩人便一起走到船頭。許第一讓小玉坐進船艙,自己站在船頭,任蕭瑟的金風(fēng)吹拂著臉頰,吹動身上的長袍。不多時,所有旅客都陸續(xù)上了船,船家拔起船尾篙洞的長篙,吆喝一聲,烏篷船便慢慢離開碼頭順流前行。
河風(fēng)吹拂,許第一的臉頰紅撲撲的,襯著雪白的衣領(lǐng),顯得格外瀟灑英俊。小玉坐在船艙里悄悄打量,心里涌起莫名的顫栗,臉上也升出一片紅暈來,索性大大方方地招呼他:“許少爺,船頭風(fēng)大,你還是坐到船艙里來吧?!?/p>
許第一長到二十歲,還是第一次和大姑娘這么面對面在一起,尤其是這么漂亮的姑娘,不由得渾身燥熱。忙拘謹?shù)卣f:“小玉小姐,請別叫我少爺,還是叫我第一的好?!?/p>
“是嗎?你叫我別叫你少爺,怎么能叫我小姐呢?”小玉頑皮地笑了,“其實,你這少爺是名副其實的,我還有自知之明,這個小姐只不過是抬舉罷了,我自己聽了都害臊哩。”
這么一說,許第一的拘禁頓時消失了,爽朗地說:“你聽了害臊,我聽了也害臊,干脆都不叫什么少爺小姐的難聽,干脆就叫名字?!闭f著躬身走進船艙,坐在小玉的對面。同船的旅客見了,都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駛出蓼水,便進入資江,彌漫在天地之間的濃霧漸漸消散,天幕上露出一輪火紅的太陽。船艙里的旅客紛紛走出船艙,欣賞沿途兩岸的景色,把他們留在船艙。許第一滿心想著自己第一次出遠門,不知到了長沙會是怎樣的情景,便對她說:“小玉,說一句不怕丟丑的話,我是個在灌塘長大的土包子,最遠的地方也就到過武岡縣城,都還鬧不清東南西北哩。到了長沙,就一切靠你指引啦?!?/p>
小玉笑著說:“其實,我也不過在長沙長大,后來就讀書,算不上洋包子。在我心里,長沙也就比高沙大一些,也是窮人多富人少,有錢的人什么都能辦得到。憑著你許家糖號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再加上生意場的精明,只要你提出買機器,誰能不趨之若鶩傾心接納?”
許第一誠懇地說:“我知道自己的斤兩,你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總在想,限制我們許家糖的原因固然在于手工制作,還有不少別的原因,真就是靠機器能解決的嗎?”
小玉坐到他的身邊,扳著指頭替他分析說:憑著許家秘糖的神奇效果,康熙皇帝欽賜的“天下奇糖”至今還有口皆碑,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可得,這本身就是一筆不可估量的巨大財富。當(dāng)年周家祖上曾專程前來商量投資入股,可惜被許家祖上拒絕了,因此錯過了發(fā)展的機遇,讓周家成為湖南糖業(yè)的龍頭老大,落得自己至今還是默默無聞的小作坊,真是歷史的遺憾!有道是“機器一響,黃金萬兩”,一旦突破了產(chǎn)量低下的限制,別的一切都會迎刃而解。到了那時候,別說湖南糖業(yè)的龍頭老大,成為中國的糖業(yè)巨頭也不是沒有可能,就看你有沒有那樣的氣魄和膽識了……
船在寬闊的江面乘風(fēng)破浪,激起片片雪白的浪花,映著燦爛的陽光,顯得格外壯觀。小玉在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許第一聽得兩眼生輝心旌搖蕩,眼前仿佛滾滾的金山銀海。清涼的河風(fēng)撲進船艙,他霎時清醒,這不過是遙遠的幻想,喃喃地說:“我是個摸著石頭過河的鄉(xiāng)下人,沒有你說的那些遠大志向,想要成為什么中國的糖業(yè)巨頭?,F(xiàn)在,R國鬼子占領(lǐng)了東三省,千百萬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再美妙的幻想都會破碎。其實我想的很簡單,甚至還很渺小,就是讓祖宗創(chuàng)造的瑰寶不至于在我手里湮沒,讓那些遭受苦難的人能夠吃到我們的秘糖,減輕他們的病苦,就心滿意足了?!?/p>
“你真是這樣想的?”小玉美麗的杏眼里閃出驚詫的疑惑,“不是想要買回機器擴大規(guī)模,賺到更多的錢?”
許第一苦笑著說:當(dāng)他還在灌塘鄉(xiāng)下忍饑挨餓的時候,的確想過上有錢人的好日子??僧?dāng)成了許家糖號的繼承人,得知為了秘方竟然有那么多的陰謀和血腥,就曾經(jīng)想過放棄秘方和財富,再去過那種清貧的安定日子??墒情_弓沒有回頭箭,為了不讓秘方成為奸人禍害百姓的工具,只能冒著隨時都會有災(zāi)難降臨的危險,精心保全老祖宗留下的秘方,讓天下百姓繼續(xù)享受秘糖的好處?!拔乙呀?jīng)詳細核算過了,就算買回機器擴大規(guī)模,其實也不能得到更多的利潤,只不過讓更多需要的人能得到秘糖而已?!?/p>
“原來是這樣!看來,我還是小看你了?!毙∮裥邼卣f,她還以為許第一只想著擴大規(guī)模,創(chuàng)造條件跟如意齋競爭,成為湖南糖業(yè)的老大再進而成為中國的糖業(yè)巨頭呢。“既然是這樣,就還要認真考慮,從別的方面動腦筋?!?/p>
許第一敏銳地感覺到,這個美麗的姑娘有著跟她的年齡不相稱的精明甚至是不淺的城府,才讓她參觀自己的作坊,順著她的建議到長沙如意齋拜會周老板。當(dāng)她說到有關(guān)許家糖號的情況時,便對她如此了解許家的底細感到分外的驚詫,更對她描繪的誘人前景長生了疑慮,便拿定主意,把自己的心思直截了當(dāng)說出來,以圖換取對她的深入了解。果然不出所料,她那幾分羞澀的眼神說明她另有所思,便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微笑著說:“小玉,我本來就是個見識淺薄的鄉(xiāng)下人,只不過偶然的機會落到頭上,成了許家糖號的繼承人。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在這弱肉強食的今天,支撐一個百年老字號的家業(yè)是何等艱難,時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何實現(xiàn)振興糖號的夢想,請你直言相告。”
“好吧!你能開誠布公,我就言無不盡。也許,你早就胸有成竹了,才果斷地改弦更張到長沙去。我也不妨獻丑,在孔夫子面前讀《三字經(jīng)》吧?!?/p>
小玉便撇下有關(guān)機器的話題,直接給糖號的產(chǎn)品談意見。她說,許家糖要走出目前經(jīng)營范圍狹窄的困境,至少要從幾方面著手:第一是擴大規(guī)模,這個問題能夠通過機器生產(chǎn)解決;第二是培訓(xùn)幾個操作機器的技術(shù)工人,等機器買回來了立即辦理;第三是到別的城市設(shè)立自己的分號,方便各地的客戶進貨;第四是采用新型包裝,以提高產(chǎn)品的保鮮期。只要解決了這幾個方面的問題,許家糖號就會迅速突破目前的困境走出湘西,走向全國。
“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問題,你說得太好了!”許第一興奮得連連叫好,一把抓住她的手,“多虧你……”
小玉猝不及防,使勁也沒將手抽出來。直到這時,許第一才驀然省悟小玉是個姑娘,頓時狼狽不堪松開手。夕陽照進船艙,兩人的臉上全都紅噴噴的。
多年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xí)慣,靈子睡覺格外警醒,哪怕細微的動靜一點兒聲響,都會落進她的耳朵將她驚醒。許第一輕輕打開門,她就輕輕披衣起床,透過熹微的晨光看到三個熟悉的身影,豎起耳朵聽到他們的說話聲,聽出了許第一這么神秘地出門是為了辦大事。許盛山說的沒錯,這么重大的事情是該要放鞭炮的,可這個固執(zhí)的人竟然聽從了兒子的意見不聲不響??磥?,許家糖號的決策權(quán)完全落到這個少東家手里了。
眼看著許盛山慢慢走進了他空蕩蕩的房間,她心里情不自禁生出莫名的悲哀:
三十二年前,她才八歲。一場大病結(jié)束了爹爹年輕的生命,接著就是爹死娘嫁人的凄慘結(jié)局。然而,繼父也是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的光棍,不愿(也無力)養(yǎng)活她這個累贅。媽媽哭紅了雙眼,只得帶著她跪在街頭,懇求好心人給她一口飯吃。從她們母女倆身邊走過的人不知有多少,也不知流下了多少同情的眼淚,卻沒有人愿意收留她這個孤苦伶仃的女孩。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冬傍晚,一個身穿皮袍的男人走過來,托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了一會,說一聲“倒還是個美人坯”,臉上浮出笑容,扔下一塊大洋,把她領(lǐng)進屋里。從此以后,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靈子,天天洗碗刷鍋還要抱少爺,沒少了挨太太的咒罵。只因有一口飯吃,她把老爺當(dāng)恩人伺候。
長到十六歲的時候,見了的人都夸獎出落得水靈靈的,怪不得叫靈子,老爺也見了她笑嘻嘻的。太太卻時常和老爺吵鬧,罵他當(dāng)初就沒安好心,思謀著今天老牛吃嫩草,要把她賣到技院里去。后來,也不知他們怎樣商量的,把她送到許家當(dāng)女傭。臨別的時候,老爺悄悄告訴她,會盡力讓她當(dāng)上許盛山的姨太太,還交給她一項重要的任務(wù)。
姨太太,對于許多窮苦人家的姑娘來說,不啻是一條擺脫貧困的捷徑。為了這個美妙的幻想,她千方百計討好許老爺,老爺也親自提議請許老爺為了繁盛后代將她收房。也許自古紅顏多薄命,再不就是天底下的太太都有天生的心胸狹隘,和男人吵鬧了一場。許盛山不敢得罪太太,這事就不了了之耽擱下來。也許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那場潑天大禍,讓許盛山的兒子幾天工夫就灰飛煙滅,羅太太也一命嗚呼。原來的恩人趁機煽風(fēng)點火,情愿置辦嫁妝成全好事??珊薜氖牵S盛山竟然說什么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自從太太去世便心如死灰,再不接近女色,勸她找一個合適的婆家,還說什么給她置辦嫁妝。她不相信,中年喪妻的許盛山真會心如鐵石,好多個不眠之夜后,終于悄悄鉆進許盛山的被窩里。她看到,許盛山眼睛里閃出灼熱的光芒,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滿以為一切都會變得美好,眼里涌出激動的淚水,緊緊地摟著他不放。誰都想不到,許盛山居然掰開她的雙手,還低聲斥責(zé)她說:“靈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是有家室兒女的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不能這樣糊涂!趁著別人還不知道,你快走!”那一刻,眼淚傾盆而出,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不明白許盛山為什么這樣無情,也不知道當(dāng)時是怎樣離開的……
現(xiàn)在,一切都明白了,許盛山心里只有他的秘方,只有他的糖號,更只有他的兒子。為了他的兒子,他能忍受中年喪妻的悲痛,甚至還能忍受男女之情的本能沖動,實在夠得上冷酷無情。從幾次失手的情形看來,他這個兒子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比許盛山還要深沉得多。憑著女人的本能,她敏銳地感覺出,那個叫小玉的美貌姑娘自動走上門來,還使出狐媚手段勸誘許第一到長沙去,準(zhǔn)保是沖著許家少奶奶的地位來的。想想自己苦苦等待了二十年都沒能得手,這個小狐貍一出場就把深沉的少東家給迷住了,她不由得妒意叢生心頭冒火,恨恨地說:“哼,我沒能得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我不會讓你們?nèi)缭傅?!?/p>
心里盤算已定,趁著吃了早飯上街買東西的機會,靈子來到斜對面的小玉南貨店。富安早就看到了她,笑嘻嘻地和她招呼:“靈子大姐,你也來光顧小店?”
靈子四下看看,冷冷地說:“你別來跟我套近乎,叫你妹妹出來?!?/p>
富安詫異地看著她,覺出這女人眉宇間透出強烈的敵意,便陪笑說:“小玉走親戚去了,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說好了,我會讓你滿意的?!?/p>
靈子看出小店里外沒有別人,干脆坐下來,譏諷地說:“走親戚?稀罕,我在許家二十多年,別說親戚,大小客戶都數(shù)得出來,你們兄妹什么時候成了許家的親戚了?”趁著他發(fā)愣的當(dāng)口,又緊緊逼上一句:“你以為,讓妹妹使出狐媚手段,陪著少東家到長沙去,就能成為許家的少奶奶,可別打錯了算盤!”
富安緊張地看著她,心里很快轉(zhuǎn)過許多念頭。他知道,這個女人在許家二十多年,一直苦苦地等待當(dāng)許盛山的繼室,骨子里還是為的許家秘方,只是自己還沒能弄清她的底細,可不能輕易得罪的。畢竟年輕氣盛,受不了她咄咄逼人的口吻,立刻反唇相譏說:“你這話才叫人稀罕哩。就算小玉想當(dāng)上許家的少奶奶,只要許第一看上了,你能管得著嗎?”說話間踏進走上兩步,從牙縫里擠出兩句:“你以為這樣就能威脅我?你別忘了,有人趁著許第一風(fēng)寒的時候毒死一頭母豬的事,要不要我替你抖摟出來?”
“你……”靈子打了一個哆嗦,驚駭?shù)谜f不出話來,緊緊地盯著眼前這個長相英俊的年輕男子,仿佛大白天見了鬼魅?!澳闶窃趺粗赖模磕阏f,第三者的藥是不是你給的?”
“你不要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得多了可對你沒好處!”
輕輕一句話就點中這女人的死穴,這讓富安十分得意,趁著她發(fā)愣的時候給她倒上一杯茶。然后點撥她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你在許家二十多年都沒能得手,婁第三者如今成了孤魂野鬼,一切只能聽我的了。等拿到秘方,少不了有你們的好處!
二十多年的往事驀地閃過心頭,想起當(dāng)初恩人的承諾何等誘人,自己到頭來只不過成了一棵任憑別人踐踏的小草,靈子不覺對昔日的恩人灰了心。可本能告訴她,眼前這個年輕人更加心狠手辣,倘若得罪他讓他把自己投毒的事情抖摟出來,立刻就沒有好**吃。她無力地點點頭:“好,我聽你的。你可不能過河拆橋,等秘方拿到手就把我們甩了?!?/p>
“你就放心好啦!”富安信誓旦旦地說,一旦自己成了老板,兄妹倆照料不過來,手下少不了還要一批得力的幫手,絕對不可能任用仇兵那些許盛山的親信,婁第三者就是現(xiàn)成的管家,你就是管家婆,等著享福吧。
靈子閃爍不定的眼光終于落在他臉上,倏地閃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媚笑著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干大事的人,當(dāng)然信得過??墒?,你來高沙這么久了,怎么沒見過你太太呢?”
“太太?”富安心里一動,立刻讀懂了她這是主動挑逗自己,隨口調(diào)侃說:“我還是光棍一條,當(dāng)初看上了大姐你,可惜你嫌我嫩,一直還沒有著落。高沙有這么多好姑娘,我正眼巴巴等著你給保媒哩?!?/p>
靈子心頭一顫,哀怨地說:“李老板,不是我嫌你嫩,是我嫌自己老。要是能退回去二十年,我就是拼著不要臉,也會死心塌地跟著你。如今成了殘花敗柳,這是我的命,你就別和我開玩笑了?!遍L嘆一聲間,眼里倏地閃出惡毒的光來,陰陰地說:“高沙的好姑娘是很多,可誰也比不過我家的小姐。別看她成了親好幾年,至今還沒有生過一男半女,保養(yǎng)得比黃花閨女還要水靈。誰都知道,她男人是個不中用的貨,我就給你保這個媒,你敢嗎?”
“哈哈,原來你把我當(dāng)成西門慶,自己想要當(dāng)王婆?”富安哈哈大笑,“只要你能幫我,沒有什么不敢的!”
想起自己舍出臉面鉆進被窩,許盛山居然道貌岸然把自己拒之門外,靈子恨得直咬牙。憑他暗中觀察,霞天一心想要當(dāng)媽媽,抱怨男人不中用已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她還知道,不少人家為了沒有孩子,明里暗里縱容婆娘偷晴繼承香火,連大戶人家都不例外。既然許盛山這么絕情,自己就要狠狠地報復(fù),叫他一家子名譽掃地,也出了心中蘊積多年的惡氣。
“只要你敢,我就能幫你。”靈子臉上浮出得意的陰笑?!澳憔偷任业南?!”
靈子離開小店回到家里,只見霞天正坐在大廳門口繡娃娃用的小肚兜。她悄悄看過去,霞天銀盤似的臉上洋溢出甜甜的笑意,還流露出熱切的企盼,那是迫切希望做媽媽的女人才有的神情,讓她不由得生出一股女人相通的溫情。在太太去世后的幾年里,霞天每晚跟著她睡,常常在朦朧中把她當(dāng)媽媽,隱隱生出母女間的依戀??墒请S著年齡的增長,兩人便產(chǎn)生了天然的隔閡,并且對她流露出明顯的敵意。
想到這些,她的主意堅定了,臉上堆出笑來說;“小姐,看來你快要當(dāng)媽媽啦!要是老爺知道,還不知道會怎樣高興哩!”
霞天微微一嘆說:“還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將來總有用得著的時候?!蓖蝗挥浧鹨患聛?,問她說:“靈子姐,我讓你買的絲線呢?”
“哎呀呀!看我這記性,小姐要是不問,我還真給忘了哩?!膘`子懊惱地拍拍自己的額頭,關(guān)切地說:“小姐,我大膽說一句不怕小姐見怪的話,反正也不是一時半刻就等著用的東西,這么一天到晚坐在屋里,不怕悶出病來么?趁著天氣好,不如讓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也好。我也正嫌悶得慌,就一起去走走?!?/p>
霞天說著把手里的小肚兜放進笸籮,跟她走出家門,融進來來往往的人流里。整天坐在家里,盡管滿眼是狹窄的街道,櫛比鱗次的大小店鋪,熙熙攘攘的人流,滿耳鬧哄哄的叫買叫賣聲,她還是對一切充滿新鮮和驚喜。靈子看在眼里,試探著說:“小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應(yīng)該有好久沒有出門了?!?/p>
霞天幽幽一嘆說,自從那一年帶著兩個弟弟出門看猴戲把弟弟丟了,只要到了門口見了生人就心里發(fā)怵,生怕壞人會把自己搶了去,索性不愿出門了。靈子也長長一嘆,說小姐好可憐,一年遭蛇咬就十年怕進山,連門也不敢出去了。其實,外面也沒有你想的那么可怕,男人整天都在外面闖蕩。霞天點點頭,幽怨地說:“那都是男人干的,誰叫我是女人呢?”
兩人正在唧唧咕咕,突然婁第三者挑著貨郎擔(dān)迎面闖過來,拉長了聲音吆喝說:“針頭線腦,還有梳子絲線,想要的東西都有嘞——”說著,笑嘻嘻地擋住兩人兜攬生意。
霞天看見那擔(dān)子上的絲線顏色很鮮艷,不知不覺住了腳。婁第三者立刻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大聲吹噓他的貨物價廉物美。靈子瞪了他一眼,一把拉著小姐閃開他的糾纏,還精明地說:“小姐你別聽他胡吹,還是小玉南貨店里的絲線地道?!?/p>
霞天平時難得出門買東西,還不知道對面還有專門的商店。只知道靈子天天上街買東西為人精明,便聽從她的擺布,東張西望尋找小玉南貨店的招牌。驀然發(fā)現(xiàn),小玉南貨店竟然就在自己糖號的斜對面,立刻驚喜地說:“這里,原來就在這里!”
靈子笑著說:“你呀真是個大小姐,眼皮低下的商店都不知道,還得多出來看看,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闭f著把她領(lǐng)進店里,大聲呼喚老板快把上好的絲線給小姐拿出來。
富安應(yīng)聲出來,眼里閃出亮光,連忙請兩位客人坐下親手泡茶。一見他拿過茶壺,靈子突然驚慌地說:“哎呀呀,你這么一說,我才記起家里正燒著開水,別給燒干了燒破鍋。小姐,我得趕緊回去看看,你買好絲線就回來?!?/p>
霞天想要阻止,她身子一閃就奔出了店門,只得請老板把絲線拿出來看看。富安微笑著問她需要什么顏色,霞天察覺出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盯著自己,抑制住內(nèi)心無端的慌亂,說紅、綠、黃、紫各要一支。富安把絲線拿過來放在柜臺上,笑嘻嘻地說:“靈子大姐叫你小姐,你應(yīng)該就是許家的大小姐了。許小姐是小店的稀客,向姑爺可是我們的??土?。”
霞天立刻對眼前這個英俊的店主充滿好感,她也不問價錢,掏出一塊大洋擱在柜臺上,任他找給自己零錢,幾分驚喜地說:“望發(fā)他經(jīng)常到你們店里來,可給你添麻煩了。聽說你有個妹妹叫小玉,跟我弟弟第一很是談得來,沒準(zhǔn)我們還會成為親戚呢?!?/p>
“那就太好啦!古人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如果你不嫌我高攀,你就是我的姐姐了。這幾支絲線,算是我送給姐姐的見面禮!”富安笑吟吟拿起柜臺上的大洋,親切地放在霞天的手心里。霞天慌忙推辭說,你們兄妹倆小本經(jīng)營的不容易,我不能接受你的禮物。富安似乎生了氣,又從她手心里拿過那塊大洋,隨手抓起一把零錢放在她手里說:“我知道許家是高沙的首富,不在乎這點微薄的禮物,算我收了錢好啦!”
霞天忙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應(yīng)該給錢的?!币膊恢医o的零錢多少,對這個豪爽的小老板產(chǎn)生了好感,慢慢把零錢放進兜里,雙手托著絲線看著他。
富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兩人的目光猛丁在空中碰撞,似乎迸出火花,又慌忙避開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喃喃地說:“我真不敢相信,你爹精明了一輩子,會把你嫁給向望發(fā)那樣的男人!”
她不敢仰視那灼灼的目光,幽嘆一聲說:“自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木砣端著走’,這都是我的命。”說著又強顏一笑:“好在他還聽我的話,糖號的事情有第一操持,掙來的錢分給我們一半,不愁過日子?!?/p>
富安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說:“許小姐,我大膽說一句不怕你見怪的話,向望發(fā)配不上你,他不會給你幸福的!報恩的辦法有很多,你不能為了爹爹去還債,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
“請你不要說了!”霞天慌忙掙開他的手,“這是我的命,我認命……”
看著她踉蹌奔出的身影,富安臉上浮出陰陰的奸笑。
這天中午飯后,武岡如意齋老板周移查看了近幾天的賬目,看看一輪紅日西墜,那些從鄉(xiāng)下進城來的農(nóng)民都提籃挑擔(dān)陸續(xù)回去,店鋪里的生意相對清淡,兩個伙計足夠招呼應(yīng)酬,便信步走出店鋪,踱著方步走到城南橫跨資江的水南橋上,欣賞這千年古城的優(yōu)美景色。南面而望,稱為道家六九福地的云山巍峨矗立;東南遠眺,雄渾的凌云塔和秀麗精致的花塔高聳入云;面對繞城數(shù)里的堅固城墻,俯視橋下靜靜流淌的江水,他不禁油然贊嘆:
“果然是風(fēng)水寶地,但愿不枉我二十年的心血。”
跟別的縣比起來,武岡同樣是民國寶慶專署管轄的縣份。但是,若要論歷史的悠久而言,在整個寶慶專署所有的縣治都望塵莫及。早在西漢年間,這里就建立了都梁侯國,是方圓縣份仰慕的地方。盡管人世滄桑的改朝換代走馬燈一般進行,昔日的都梁侯國早已灰飛煙滅,并沒有影響過它作為周邊政-治文化的中心。歷史的車輪轉(zhuǎn)到明朝,朱元璋分封他的第十四個兒子到武岡為岷王鎮(zhèn)守一方,特地征集數(shù)十萬人力劈山鑿石,用數(shù)百上千斤的巨石修建了堅不可摧的城墻,拱衛(wèi)著王府和數(shù)萬人家。清朝年間,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領(lǐng)數(shù)十萬大軍攻打不下,感嘆一聲“真是鐵打的城墻!”從此之后,有道是“寶慶獅子?xùn)|安塔,武岡城墻蓋天下?!弊屛鋵h揚,令四方商賈慕名而來。
二十八年前,他還只是長沙如意齋的小伙計,卻生性乖巧伶俐,還沾了同樣姓周的光,深得東家的寵信當(dāng)上領(lǐng)班。他生來就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小小的領(lǐng)班并不是他的志向。在一次圍爐夜話的空閑,東家有了醉意,脫口說出雪峰山下出現(xiàn)康熙御賜的“天下奇糖”,曾親自前去商討投資入股,可惜許家心胸狹窄拒絕了。他暗暗記在心里,過年后就提出請求,自愿來到這千年古城開拓商場建立分號。東家大喜過望,便委派他掛出“如意齋武岡分號”的招牌。憑著“如意齋”的信譽,他很快獲得了許家的信任,成為許家糖號最大的經(jīng)銷商,坐上分號的頭把交椅,一躍成為周老板。隨著羽翼漸漸豐滿,小小分號老板的頭銜滿足不了他的渴望,日夜思謀著得到許家的秘方,夢想著許家當(dāng)年皇家供奉的氣派和威風(fēng)。
二十多年來,他絞盡了腦汁熬白了頭,滿以為許盛山后繼無人,女婿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到了日暮途窮的地步,秘方就是囊中之物。誰知突然冒出個許第一,把他的夢想打得粉碎。盡管采取了新的步驟,失敗的消息還是接連傳來,他恨不得把那些沒有的廢物踹上幾腳才解恨。
“我就不信,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的能耐!”想想這些,他“叭”的一掌拍在橋欄上。一股鉆心的疼痛叫他霎時省悟拍錯了地方,趕緊對著手掌哈氣減輕疼痛。
就在這時,伙計鐘紅林匆匆走來。從那一臉風(fēng)塵和急巴巴的眼神,他知道準(zhǔn)有重要的事情報告,輕輕一咳堵住了鐘紅林張開的嘴巴,威嚴(yán)地說:“你慌什么?有話回去說!”
鐘紅林立刻會意,緊跟在他后面走回店鋪。他是城里聞名的老板,講究和氣生財,沿途笑呵呵地和迎面的熟人招呼著,腳下的步子卻不斷加快。進了門,他徑直走進內(nèi)室才說:“你坐吧。這么急急忙忙走回來,是不是都打聽清楚了?”
“老板,都打聽清楚了?!辩娂t林連忙回答,才給自己灌了一碗茶水,“許第一大清早就出了門,到碼頭坐船離開了高沙?!?/p>
周移淡淡一笑,說生意人出門那是平常不過的事情,也值得這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回來向我報告?我要的是秘方,才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去哩。鐘紅林急忙說:“老板,他不是一個人走的,跟他走的還有那個叫小玉的姑娘。我打聽得清清楚楚,他們是到長沙去了?!?/p>
“哦?小玉跟他走到一塊,還到長沙去了?”周老板仿佛屁股下面著了火,聳身站起身來倒背著手來回踱步,“他一個鄉(xiāng)巴佬,能到長沙去干什么呢?你就不問問清楚,小玉跟他走到長沙去干什么嗎?”
鐘紅林摳摳腦門,吭吭唧唧地說,幾天來找過癩皮狗和鉆地鼠,他們都說不知道,那癩皮狗還伸出巴掌要錢呢。周老板一聽火了:“他那個混賬東西,就知道伸手要錢,該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了!靈子呢?還有……”剛說到“還有”,立即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最高機密不能讓手下人全都知道,轉(zhuǎn)口說:“還有別人給你說了什么?”
鐘紅林頓時想起來,靈子是當(dāng)年老板推薦給許家的女傭,聽說還熱情建議讓靈子作繼室,可惜許盛山不知為什么沒有答應(yīng)。從各方面來看,那女人定準(zhǔn)是老板精心安放在許盛山身邊的釘子。他也是個見風(fēng)使舵的人,立刻陪笑說:“真還多虧了靈子。許第一跟小玉到長沙去的消息,就是靈子告訴婁第三者的。還有……”
“還有什么?你倒是說呀!”周老板不悅地瞪了他一眼。
“是?!辩娂t林趕緊說,據(jù)他暗地里觀察,自從齊貴榮死了后,小玉的哥哥富安很活躍,鉆地鼠好像成了沒頭的蒼蠅,好像對富安很巴結(jié)。余家那父女倆一直看不出什么動靜,只是隔一些日子到許家去,把新作的糖每樣都要買一些回去,也沒見他們賣,要說吃也吃不了那么多,真是奇了怪。最近,才發(fā)現(xiàn)那余則平買回糖以后就要到寶慶去一趟,好像是送給什么親戚似的。
“哦,還有這樣的事?”周老板眉心擰出一個疙瘩,“這樣看來,他好像對許家糖很有興趣,打聽出他們什么來歷嗎?”
“打聽不出來。”鐘紅林搖搖頭,說癩皮狗跟鉆地鼠都打聽過,只知道父女倆是從武漢過來的,操的一口京腔,喜歡跟老頭子聊天扯白話,很知道些天南地北的事情,說得最多的是R國人的飛機大炮很厲害,連國民政府的首都南京都給R國人占領(lǐng)了,擔(dān)心我們中國會亡國,從大老遠的跑到這雪峰山下的高沙來躲避?!斑€有奇怪的是,人人都看得出他們父女經(jīng)營的糖果生意不好,只不過能夠勉強糊口罷了,過的日子倒還很滋潤,三天兩頭買雞鴨魚肉的,也不知他們哪里來的那么多錢?!?/p>
“嗬,真有這樣的事情?”周老板聽著聽著,眼里發(fā)出灼熱的亮光,“這么看來,那父女倆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過兩天,我倒要去拜會拜會他們。”
鐘紅林連連點頭,諂笑著說:“老板,人家到底是大地方來的眼珠子明亮,一眼就看出我們不是人物。只有您親自出馬,他準(zhǔn)會放下架子笑臉相迎?!庇终f那父女倆看上去對誰都和和氣氣,其實骨子里很傲慢瞧不起人。他曾兩次到店里去買糖,想借機套出話頭,可那小老頭就是只管說笑不搭理。
“嘻,我也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風(fēng)浪見得多了,不信治伏不了兩個逃難的!”
周老板胸有成竹搓搓手,吩咐他眼睛放亮點,好好注意許家的動靜,千萬不要打草驚蛇。即便是癩皮狗富安那幫人,也只要留神他們不要搗亂,一切由他作主。鐘紅林連連答應(yīng),當(dāng)晚就回高沙去了。
許霞天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她再也沒有心思繡肚兜了,索性把絲線一起扔到笸籮里。直到走進了臥室,富安的話還在耳朵里轟轟作響:“向望發(fā)配不上你,他不會給你幸福的!”
這句話,如同一把利劍插進許霞天的心坎里,勾起一連串痛苦的記憶。童年時期,她跟向望發(fā)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是多么的純真爛漫。自從兩個弟弟失蹤,爹爹就對向望發(fā)十分寵愛,她也把向望發(fā)當(dāng)作自己的倚靠。后來漸漸長大,不斷聽到有人背地里譏笑“鮮花插在牛糞上”,才知道爹爹早已把她許配給了向望發(fā),曾哭著對爹爹說自己不肯嫁給這個木瓜腦殼。爹爹長吁短嘆,后來還淚流滿面說:“霞天,爹爹也知道他配不上你??墒?,爹爹這條命是他爹爹救下來的,爹爹不能對不起救命恩人,你就當(dāng)是替爹爹還債吧!你如今沒有個弟弟了,這個家業(yè)早晚都是你們的,爹爹還要指望他養(yǎng)老送終哪!”她就這樣聽從了爹爹的安排,糊里糊涂跟向望發(fā)成了親,指望他能夠繼承偌大家業(yè),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后來得知第一竟然就是自己的弟弟,能一肩挑起許家糖號的重擔(dān),自己夫妻能夠坐享其成,再也不去想這個讓自己心煩意亂的問題。今天,這句斷言攪動了她平靜的心,帶來從未有過的慌亂。
想到男人整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當(dāng)?shù)谝桓芗野阉麛v回來的時候,爹爹那徹底失望的眼神,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不知不覺滴下晶瑩的淚珠,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陣腳步聲把她驚醒,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傍晚,向望發(fā)就站在她身邊,粗魯?shù)貙λf:“快起來!青天白日的睡什么?第一到哪兒去了?”
許霞天揉揉眼睛打個呵欠:“第一不在糖號里嗎?你問他干什么?”
“好哇!連你也跟著瞞起我來了!”向望發(fā)暴躁起來,“我看得分分明明,第一大清早就去了碼頭,跟小玉一起走了。你爹你弟弟把我當(dāng)外人也就罷了,你是我婆娘,也把我當(dāng)外人?”
其實,他向來日上三竿還不起床,根本沒看到許第一大清早去了哪兒,而是下午的時候踱到小玉南貨店前,婁第三者譏諷地說:“你呀,就別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啦!人家小玉眼里根本沒有你,看上你的小舅子嘍。”他恨恨地說,當(dāng)初富安說得好好的,他怎么能變卦讓小玉去吊第一的膀子呢?婁第三者不陰不陽地冷冷一笑說:自古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撒泡尿自己照照,憑哪一條能跟許第一相比?他是許家堂堂掌門人,而你不過是許家傍門女婿,就是瞎子也只會看上許第一嘛。他頓時泄了氣悻悻地嘟囔說:小玉要是看上別人還好受,若真的嫁給了第一,往后天天抬頭相見的叫我心癢難熬,實在受不了。婁第三者嗤笑說:受不了也得受,誰叫你是個寄人籬下的靠門女婿呢?于是他就暈頭暈?zāi)X回到家里沖著霞天撒氣。
霞天揉揉眼睛打個呵欠,惱怒地說:“你吃了槍藥還是怎么的,一回來就對我發(fā)火?第一是許家糖號掌門人,反正你也就是個甩手班頭,還用得著向你報告?”
這么當(dāng)頭棒喝,向望發(fā)頓時蔫了,可憐巴巴地說;“我知道你們許家的人能干,把我當(dāng)成了聾子的耳朵。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訴我一聲,叫我往后怎么抬得起頭來?”
霞天此時對他充滿了說不出的厭惡,背過臉去不理他。向望發(fā)在家里不敢對婆娘動粗,只得忍氣吞聲走出去,大踏步走近斜對面的南貨店,一進門就大聲嚷嚷:“富安你給我出來!不給我說說清楚,老子跟你沒完!”
富安應(yīng)聲出來,冷冷地盯著他說:“向望發(fā)你聽好了,我是看在你是許家姑爺?shù)姆萆希抛屇闳?。想不到,你還真能給鼻子就上臉啦?你說說,想跟我怎么個清楚法?你給劃個道道出來,我要真的說不過,就當(dāng)著全高沙鋪人的面叫你親老子。哼,你要是說不過,想叫我爺爺,還不會認你當(dāng)孫子哩!”
向望發(fā)被他激怒了,大聲說:“當(dāng)初你是怎么說的?你不是答應(yīng)讓你妹妹跟我好,還盼望當(dāng)我的小舅子嗎?現(xiàn)在憑什么變了卦?”
富安逼上一步揪住他的領(lǐng)口,惡狠狠地咬緊了牙關(guān):“你是怎樣答應(yīng)我的,怎么不說了?還要我替你說出來嗎?真是笑話,我家沒有受過你的彩禮,小玉也沒有跟你私訂終身,憑你一個靠婆娘吃飯的窩囊廢,也敢到我店里撒野,門都沒有!”
一句“靠婆娘吃飯的窩囊廢”,就像一把刀扎在向望發(fā)心窩里,也一把扭住富安高聲大叫:“你才是靠妹妹吃飯的白眼狼哩!你騙不了老子,又想讓妹妹去騙第一,更加沒門!”
他們兩人扭成一團,彼此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卻都心里有鬼不敢聲張出來。不多時,隔壁街坊紛紛走出來勸解,才相互推了一把松開手,彼此氣咻咻地怒目相視。同時吼出一聲:“你給老子等著!”
盡管是順流而下,畢竟到了初冬進入枯水期江面狹窄,加上刮的是北風(fēng)不能掛帆,航速十分緩慢,到寶慶就整整航行了兩天。許第一可耐不住了,寧肯多花錢坐汽車趕到長沙。
“你是東家,當(dāng)然聽你的?!毙∮裥σ饕髯叱龃?,跟著他上了碼頭。
遠在宋朝的時候,宋理宗以藩王身份出任邵州團練使。當(dāng)他成為皇帝,沒有忘記這個潛龍之地,便將邵州升為寶慶府統(tǒng)轄周邊縣治,一直叫到今天。邵水和資江在這里交匯,深得車船之利,吸引了半個湖南的商客,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繁華城市。
初到這樣的城市,許第一就像《紅樓夢》中的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對一切都有說不出的新鮮。小玉跟隨在后面給他當(dāng)向?qū)?,眉飛色舞地說:“在公路沒有修建以前,這里只有一條通往長沙的古驛道,道上車水馬龍,江面百軻爭流,商旅冠蓋相望,說不盡的繁華。現(xiàn)在驛道成了公路,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景象了。”
許第一也很興奮地說:“怪不得古人總愛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才出來兩天,我就增長了不少見識??磥磉€是要出門闖蕩,才不會成為井底之蛙?!?/p>
兩人邊走邊說,不多時來到冬瓜橋不遠的街道旁,忽然看見幾個人圍著一口古井吊水,井邊還安著幾條石凳子,似乎是給等候吊水或者走倦了的行人坐的。許第一便走過去坐下來,向一位挑水的大叔要過杓子喝了一氣,感慨地說:“好水!比武岡武陵井的水還要好!”
那位大叔笑呵呵地說:“看來后生是武岡來的,怪不得夸獎武陵井。說起來呀,這口井比武陵井的名氣還要大得多,是八仙中的呂洞賓點化過的,名叫曹婆井。”
接著,給他說起曹婆井的來歷:當(dāng)年呂洞賓云游來到邵州城,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便向主人討要酒喝。這主人就是曹婆,靠著這上好的井水釀出上好的酒來遠近聞名。一見這位客人器宇軒昂,便大大方方舀了一杓子給他品嘗。那呂洞賓一氣喝干了,連夸好酒,曹婆又給他舀了一杓子。這回呀,呂洞賓不再喝了,將一杓子酒倒進井里,便轉(zhuǎn)身呵呵大笑走了。從那以后,這井里就源源不斷冒出好酒來,曹婆再不要用糧食釀酒,只需從井里舀出來就能賣錢。三年后,那呂洞賓又變化了來到曹家討酒喝。曹婆仍然給他舀了一杓子,卻不該嘆了一口氣說:“客人哪,我們的酒是上好的,只是沒有酒糟喂豬。”呂洞賓聽了又是哈哈大笑,提筆在墻上寫了一首詩,寫的是:“天高不算高,人心最是高。井水當(dāng)酒賣,還嫌豬無糟。”寫完便扔下筆霎時不見了。從那以后,井里再也不冒好酒,曹婆的生意垮了,只留下這口曹婆井。
大叔說完,就笑呵呵挑著水走了。小玉看著愣呆呆的許第一,打趣他說:“你可別學(xué)那曹婆,仙人給你點化了能夠井水當(dāng)酒賣,還嫌豬無糟,到頭來還得老老實實釀酒賣!”
“太有意思了!”許第一也笑了,“我可不會像曹婆那樣貪心,到頭來落得氣死的下場。”
小玉卻不肯放過那個話題,含蓄地說:你現(xiàn)在就像曹婆,得按照方子老老實實制糖。一旦買來了機器,就像經(jīng)過仙人點化的曹婆井,會源源不斷帶來滾滾錢財。那時候,難保你不會像曹婆那樣還嫌豬無糟。許第一慷慨地說:“你放心,我買機器是為了讓天下人能夠吃到我們的許家糖,不只是為了自己發(fā)財。回去后,我會把曹婆井的故事刻在牌匾上,作為警示許家的座右銘?!?/p>
小玉笑著看看他,跟他找到一家旅店住下,第二天就坐著汽車趕赴長沙。
到了長沙已是黃昏,離如意齋還有很遠,兩人只得住進旅店。旅店小二很精明,一見兩個氣派的年輕人進來,就笑嘻嘻地上前招待,似乎很有禮貌地詢問:“請問客官,你們是要單間還是要雙間?”
小玉明白小二把自己誤會成了夫妻,臉上一熱,趕緊說兩人是兄妹。小二趕緊哈腰,把兩人領(lǐng)進相鄰的房間,便恭謙地說,洗澡間里有熱水,有什么吩咐請隨時呼喚。說完,又哈哈腰帶上門退出去。
許第一把包袱放好,坐在小客廳想開了心事。拜見如意齋的周老板是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決定了此行的成敗,甚至還決定許家糖號未來的命運。第一次出門拜見財大氣粗的湖南糖業(yè)老大,他不能不幾分膽怯,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小玉身上。洗澡間里,傳出嘩嘩的水聲,聽得出那是小玉在洗澡。他不由自主循聲張望,只看到一團裊裊的熱氣裹著小玉曲線玲瓏的胴體在若隱若現(xiàn),一種從未有過的神秘感覺驀然襲上心頭,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但是,他立刻感到羞恥,慌忙掉開了眼睛。
正在心猿意馬萬般難耐,一陣衣裳悉索聲,小玉從隔壁飄然而出,對他嫣然一笑說:“第一,你在想心事?我從小隨便慣了,可沒有大家閨秀的矜持嬌羞,你該不會介意吧?”
“沒有沒有!”許第一見她大大方方坐到自己的身邊,一股姑娘身上特有的幽香鉆進鼻息,霎時生出勇氣來,“這才是干大事的女人瀟灑的風(fēng)度,我對你……只有仰慕。我……希望你將來……永遠這樣……幫助我!”
小玉淡淡一笑,風(fēng)趣地說:“將來的話,還是留著將來再說吧?,F(xiàn)在最要緊的,是你快去洗澡,再一起商量明天怎樣打動周老板?!?/p>
許第一明白,她不愿談這個彼此難免尷尬的話題,正是她精明老練之處,趕緊舒了一口氣。洗了澡之后,跟她細細地商量了小半夜,才各自走進房間。直到第二天早飯后,兩人并肩走向如意齋總號的路上,她才說:“第一,你昨晚對我說的話,我整整想了一夜,還是不能答應(yīng)你。”
盡管想到她出于矜持不會輕易答應(yīng),但是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還是出于許第一的意料之外,忙問她這是為什么。小玉沉思著說:我只不過有幸在長沙讀過一點書罷了,并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具有干大事的瀟灑風(fēng)度,到時候會讓你失望的。再說,高沙這地方風(fēng)氣還很不開放,我貿(mào)然和你出來,已經(jīng)夠驚世駭俗的了,會引起種種猜測甚至謠言,兩方相互沒有好處。想來想去,還是保持普通朋友關(guān)系的好。
許第一急切地說:“小玉,我是真心的,你要我怎樣才能相信呢?”見小玉還是低頭咬著嘴唇不吭聲,霎時想到城鄉(xiāng)都有請媒人的風(fēng)俗,自我解嘲地說:“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有爹爹,你還有哥哥,等回去再說?!?/p>
小玉這才臉上露出嬌羞的紅暈,抬手指著前方高大的樓門說:“到了,如意齋到了?!?/p>
許第一抬起頭,只見樓門上面掛著一塊門板大的招牌,朝陽的映照下,“如意齋”三個金字發(fā)出燦爛的光芒,不由得肅然起敬說:“不愧大地方的名店,好大的氣派!”
小玉提著禮品盒,跟他走進去,對高高的柜臺里一個氣度非凡的年輕人說:“我們是專程前來拜會周老板的,請問周老板在嗎?”
那年輕人瞥了他們一眼,趕緊起身陪笑讓座說:“二位是寶慶來的客人吧?我叫高飛,是周老板的助手。二位請稍候,我這就去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