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2》 章節(jié)介紹
《滄海2》是一部武俠類型的網(wǎng)絡小說,作者鳳歌文筆細膩,感情充沛,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意義,生活質感飽滿,語言流暢風趣?!稖婧?》第1章內容簡介:陸漸與丑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中走錯了方向,正要轉回,忽.........
《滄海2》 第一章 妙目澄波 在線試讀
陸漸與丑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中走錯了方向,正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木魚之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穿過一道圓門,忽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huán)沒精打采地敲打木魚,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柔和的誦經(jīng)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今獨坐?兒常睹吾以果歸,奔走趣吾,躃地復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云,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于地,睹之心感,吾且發(fā)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美婦念到這段經(jīng)文,忽地語聲悲切,漸不成聲,陸漸不明白經(jīng)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難平。忽聽那丫環(huán)吃驚道:“主母,你怎么又哭了?”
陸漸恍然驚醒,忽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幾句經(jīng)文也要掉淚么?”
美婦沉默半晌,嘆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毖经h(huán)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天下就沒有好人了?!?/p>
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不是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而是前世里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里做下許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事,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p>
丫環(huán)似懂非懂,說道:“主母放心,我不說就是?!边@時忽聽西北角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p>
陸漸大吃一驚,聽出說話的正是谷縝,幾乎出聲招呼。佛堂中二人也很吃驚,美婦抖索索站起來,澀聲道:“來者……是誰?”谷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哼,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念念經(jīng)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一晃,悲嘆道:“你……你究竟是誰?”谷縝冷冷道:“你連我是誰也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淫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沖口而出:“你是縝兒……”猛地掙脫丫環(huán),奔出佛堂,叫道,“縝兒,是你么……”
庭中一陣寂然,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谷縝已經(jīng)去了,暗暗嘆一口氣,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谷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后異樣,仿佛有人尾隨,回頭望去,又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異感卻消失了。
陸漸尋思谷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妙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準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處,誰想不見有人。正奇怪,忽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燈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哼,沈舟虛的怒喝聲遠遠傳來:“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只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鄙蛑厶撆读艘宦暎瑓s聽沈秀呵呵笑道:“此事確是孩兒做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jié)撊肟偠礁?,本應擒捉。怕的是他們別有同伙。若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他們的巢穴,將之一網(wǎng)打盡?!?/p>
沈舟虛沉吟時許,忽道:“你安排追蹤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鄙蛑厶撪帕艘宦?,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只聽他支吾道:“我……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使一招金山寺鎮(zhèn)寺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說到這里,沈秀“噗”地笑出聲來。
沈舟虛冷冷道:“莫乙,你只需說出招式名稱,至于招式變化,就不用在此演示了?!?/p>
“是?!蹦覒艘宦?,“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很稀松,被我一指戳中腰眼,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跟斗。”沈舟虛道:“如此說,你是占盡上風了?怎么又被他逃了?”
莫乙嘆道:“那小子連挨三腳,卻不著惱,笑著說:‘你說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說:‘是又怎樣?’那小子笑道:‘聽說‘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無書不讀,過目不忘,區(qū)區(qū)一向十分佩服?!衣牭酶吲d,便說:‘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見主人。’不想那小子卻說:‘不成,你說你是不忘生,難道我就信了?傳說‘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地背誦天下任何書籍,能一招不落地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個風流倜儻、文質彬彬的人物,你這個頭大頸細、相貌猥瑣的家伙,怎么會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虛聽到這里,冷冷道:“這小子詭詐多多,這些話都是引你入套的先著?!蹦业溃骸笆前。耶敃r犯了糊涂,一聽之下,氣憤說道:‘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說:‘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應無書不讀,過目不忘?!艺f:‘那是自然?!切∽诱f:‘那么天底下無論什么書,你都能背得出來?’我就說:‘我的劫力生在頭腦,過目不忘,無論何種書籍我都能背?!切∽有χf:‘好啊,我這里恰好有一本書,你背得下來,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乙宦牨硶阌X歡喜,說道:‘好呀,是什么書,你說名字,我立馬背出?!切∽訌膽牙锶〕鲆槐緝宰?,說道:‘這本書名叫《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也能背?’我一聽傻了眼,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愣沒想出這么一本書來?!?/p>
沈秀接口道:“蠢才,天底下哪有這么一本書?一定是他自己胡亂編寫的,你沒瞧過,又怎么背得出來?”
莫乙呸了一聲,說道:“你才蠢呢,這一點我又不是沒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這個份兒上,怎么能夠反悔?只好說:‘這本書我沒瞧過,自然背不出來。我只需瞧過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p>
沈秀頗是悻悻,哼了一聲,沈舟虛嘆道:“這話答得不錯,卻又不知不覺落入了他的第二個圈套?!蹦艺f道:“對啊,他一聽這話,笑著說:‘好呀,你拿去瞧,但瞧這一遍需多長時間?”我說:‘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頁,這冊書不過一百多頁,一盞茶的工夫就夠了。’那人笑道:‘好,給你?!斦鎸o我,我拿到亮處,須臾瞧完,轉過頭來,正要背給他聽,不料這一瞧,居然不見了他的人影?!?/p>
沈秀哈哈笑道:“你還說自己不蠢?換了是我,先點了他的穴道,再來看書?!蹦覛夂吆哒f道:“好呀,你聰明,敢跟我比背書么?這書房里的書,大伙兒隨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鄙蛐憷湫Φ溃骸澳氵@奴才就會背死書,卻不知活學活用,所以才會上當吃虧。想當年,宋太祖的宰相趙普,只通半部論語就能治理天下,可見讀書不在多,而在于舉一反三、領悟書中的精神?!?/p>
莫乙沉默一下,又說:“好呀,說到宋太祖、趙普、論語,咱們就來背《宋史》里的《太祖本紀》、背《趙普傳》、背《論語》、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虛忽道,“沈秀的話不無道理。莫乙,你身為劫奴,背書無算,只為我若有遺忘,隨時詢問,而不是讓你炫耀學問。不過,沈秀的話也有不妥之處,那小子詭計多端,未嘗不能因人定計,他對付莫乙用這一條計策,若是對你,或許別有詭計了?!?/p>
沈秀笑了笑,淡淡說道:“我又哪有這樣好騙?”沈舟虛冷冷道:“斗智更甚斗力,輕敵者必敗無疑?!鄙蛐懵砸怀聊?,說道:“父親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蹦医涌诘溃骸爸魅四銊e信他,他嬉皮笑臉的,嘴里說知錯,心里卻一點兒也不服?!鄙蛐闩溃骸肮放牛也蝗悄?,你倒來惹我了……”
“夠了!”沈舟虛喝道,“莫乙,那書冊還在么?”莫乙道:“在這兒,我都背下來了?!?/p>
書房內沉寂時許,忽聽莫乙驚道:“主人,你怎么將冊子燒了?”沈舟虛冷冷道:“這《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一個字都不許泄漏出去,倘若泄漏一字,仔細你的皮?!蹦亦溃骸笆?,是。”
沈秀道:“那廝潛入內宅,萬一……”沈舟虛道:“不妨,有凝兒在,他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背聊幌?,忽地徐徐說道,“薛耳,你有‘喪心木魚’,劫奴中神通僅次于凝兒,怎么也把人弄丟了?”
薛耳嗚嗚哭道:“主人,我該死。我遇上的那人很壞,他弄壞了我的木魚,又騙我說他送走同伴就跟我來見主人抵罪,沒想到我等了好久他也沒來,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來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讓你等著,你就傻傻等著?現(xiàn)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幾十里外了?!毖Χ槌榇鸫鸬氐溃骸拔抑划斔呛萌?,不會騙我的?!?/p>
沈舟虛沉默半晌,徐徐道:“凡事必有賞罰,燕未歸與沈秀欲擒故縱,以觀后效;莫乙大意縱敵,但拿到《實錄》,功過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寶‘喪心木魚’,更加妄信敵言,縱走強敵,罪不可恕,罰你經(jīng)受一個時辰的‘黑天劫’?!?/p>
薛耳尖聲叫道:“主人饒命,主人饒命?!鄙蛑厶摾浜咭宦?,道:“都散了吧?!边@時間,忽聽有人叫道:“且慢。”陸漸推開大門,應聲走入書房。
眾人見他,均有訝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陸漸,呵呵笑道:“你沒跑,你沒跑。”轉向沈舟虛道,“主人,我說的就是他?!?/p>
陸漸點頭道:“擅闖貴宅的是我,踏壞喪心木魚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罰薛耳,他丟了木魚,并非褻職,只是實力不濟,輸給我罷了?!?/p>
沈舟虛端起桌上茶杯,吹開茶末,向陸漸笑道:“咱們好像見過,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參將身邊?!标憹u道:“戚將軍是我結義大哥,多謝沈先生替他說情?!闭f罷拱手施禮。
沈舟虛沉思一下,笑道:“你混入總督府,也是為了戚繼光么?”陸漸道:“不錯。”沈舟虛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嗎又要回來?”陸漸道:“我答應過薛耳,要幫他抵罪,豈能言而無信?”
沈秀聽到這里,冷笑道:“又是一個蠢材。”沈舟虛神色微變,大喝:“閉嘴,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親突發(fā)雷霆之怒,只得耷拉眼皮,低頭不語,心中卻將陸漸恨到十足。
沈舟虛又道:“你與薛耳是敵非友,為何要幫他抵罪?”陸漸微微苦笑:“因為陸某同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安寧?!?/p>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著陸漸,各自露出古怪神氣,薛耳眨巴小眼,一雙大耳朵呼呼扇動;莫乙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卻眨巴眨巴,像是進了灰塵;燕未歸的臉仍被斗笠遮掩,斗笠下的兩道目光卻越發(fā)灼亮。
陸漸又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殺要剮,你沖著我來?!鄙蛐闱频帽娊倥纳袂椋恢獮楹?,滿心不是滋味,接口冷笑:“你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正大光明闖入總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jié)撊耄f到底,不過是一介無膽鼠輩?!?/p>
陸漸瞅他一眼,冷冷道:“我是無膽鼠輩,也勝過你殘殺老弱、勾引尼姑?!鄙蛐阈念^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陸漸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p>
沈秀心中慌亂,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你這人胡言亂語,莫不是瘋了?”不待陸漸說話,沖沈舟虛拱手道,“父親,此人污蔑孩兒,委實可恨,孩兒想親自出手懲戒他?!?/p>
沈舟虛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輸了呢?”沈秀一怔,卻聽莫乙道:“輸了也活該,這次大家都不要幫沈秀,狗腿子,聽到?jīng)]有?”他兩眼瞅著燕未歸,燕未歸怒道:“書呆子,你罵誰?不幫就不幫,誰稀罕么?”
薛耳也道:“還有凝兒,你也不許幫沈秀。”只聽夜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才不會幫他呢!”
沈秀氣得血涌雙頰,冷笑道:“誰要你們幫了?我會輸給這鄉(xiāng)巴佬么?真是笑話?!毕蜿憹u一招手,“到院子里來?!绷闷鹨屡?,走到庭院之中。
陸漸微感遲疑,莫乙卻說:“不用怕,跟他打,輸了不過一死,贏了卻是白賺?!毖Χ氖值溃骸罢f得對。”忽聽沈舟虛嘆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的劫奴?”莫、薛二人應聲一驚,四只眼瞅著沈舟虛,卻見他容色淡漠,不知打著什么主意。
陸漸來到庭中,卻見沈秀垂著雙袖,目光兇狠,不由心想:“這廝會‘天羅’,可惜上次周祖謨用時我沒看清,要么對付起來,倒有幾分把握。”
正想著,忽見沈秀吐個架子,喝聲:“愣什么?”雙掌一分,劈了過來,他出掌又快又狠,只一晃,陸漸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真是痛徹心肺。
莫乙叫道:“不好,他學會了‘星羅散手’?!毖Χ钡溃骸笆裁唇小橇_散手’?厲害么?”莫乙苦著臉說:“這是當年‘西昆侖’的絕技,你說厲不厲害?”薛耳跌足哀叫:“‘西昆侖’的絕技?怎么讓他學了?”莫乙道:“是啊,好雨灑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闭f罷連連嘆氣。
沈秀忍不住怒道:“兩個狗奴才,全給我閉嘴!”掌法越快,繁如星斗,疾如飛光。陸漸連挨數(shù)掌,忽地穩(wěn)住陣腳,“壽者相”一變“猴王相”,呼呼呼接連出掌,‘大金剛神力’奔騰四向。沈秀的掌力與之一觸,便覺疊勁如山,難以深入,只得高躥低伏,尋隙搶攻。
“星羅散手”本為天部秘傳,當年的“西昆侖”梁蕭(注:見拙作《昆侖》)挾此絕技,打遍四方。如果陸漸面對的是昔日的梁蕭,只怕一招之間就已敗落。但沈秀為人輕浮多詐,學文習武均是流于表面。“星羅散手”包容天文,須得學問精深,方能從容駕馭,更須內力雄渾,才可顯見威力。沈秀對天文知見尚淺,內力難稱精純,是以偶爾得手,也難與陸漸以重創(chuàng)。
兩人一巧一拙,勢成僵持,旁觀的眾人都很詫異。莫乙怪道:“‘星羅散手’我認得,這人的武功卻很怪,來來去去就是這么兩下,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虛淡淡說道:“這是金剛一門的‘大金剛神力’,三百年來一脈單傳,不見于世,你沒瞧過,怎么認得?”
莫乙聽得驚喜,定定望著陸漸,默記他的招式,可記來記去,陸漸總是先一個“壽者相”,后一個“猴王相”,樣子別扭難學,而且了無新意。莫乙瞧得不耐,忽見陸漸出招變快,雙臂幻化,如有六臂,這一來,先時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壓力陡增,唯有隨之變快。
陸漸自嫌變招太慢,前招后式總會留出縫隙,索性先變“諸天相”?!爸T天相”化自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來,有如三頭六臂。再變“壽者相”、“猴王相”,一時快了許多,盡管不及沈秀,卻堪堪補上了招式的破綻。
這么一來,攻守生變,初時沈攻陸守,漸至于互有攻守。陸漸斗得興起,忽將“諸天”、“壽者”、“猴王”三相合一,連出兩掌,跨上一步。莫乙、薛耳瞧見,忍不住齊聲叫好。
沈秀連連變招,也難挽回頹勢,忽聽得二奴叫好,不覺惱羞成怒,稍一分神,幾乎被陸漸一掌掃中。
沈舟虛冷眼旁觀,這時忽道:“‘星羅散手’法于天象,這門武學之強,如洗天河、如轉北斗,氣魄之雄偉,不在‘大金剛神力”之下,怎么你使出來盡是小家子氣?好比流星經(jīng)天,一瞬即滅,奇巧變化有余,卻無浩大永恒之氣象。如此下去,‘西昆侖’祖師的一世威名,豈不敗在你的手里?”
沈秀聽了這話,只如醍醐灌頂:“是了,我一心求奇求變,卻忘了‘星羅散手’也有雄渾浩大的招式?!彼梁纫宦?,掌指間勁力陡增,舉手投足,雖不如沈舟虛說的神妙,卻也顯出堂堂之勢,再輔以詭招,瞬間扳回劣勢。莫乙、薛耳心中不平,發(fā)出低低噓聲。
對手越強,越是激發(fā)出陸漸胸中的傲氣,諸般變相源源而出,“須彌相”肩撞、“雄豬相”頭頂、“半獅人”拳擊、“馬王相”足踢,“神魚”飛騰,“雀母”破局。他越斗越勇,渾身上下皆可傷敵,乃至于拾起石塊枯枝,以“我相”擲出,勢如飛箭,逼得沈秀手忙腳亂。他步法斗轉,想要繞到陸漸身后,卻被陸漸“人相”一腳反踢,幾乎踢中小腹。
兩人又拆十來招,陸漸忽由“大自在相”變?yōu)椤鞍氇{人相”,沈秀被拳風掃中,慘哼一聲,仰天便倒。陸漸見狀,收勢道:“你輸了。”話音未落,一蓬白光迎面罩來,陸漸周身一緊,落入一張絲網(wǎng)。
莫乙、薛耳見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獰笑,均是氣憤難當,大叫:“不要臉,分明都輸了?!鄙蛐憷湫Φ溃骸霸趺摧斄耍勘竟舆@是詐敗誘敵,再說了,這次又不是分勝負,而是決生死,誰叫他大意了?”掌中“周流天勁”綿綿傳出,蠶絲網(wǎng)越收越緊,陸漸舊傷被絲網(wǎng)勒破,血如泉涌,沈秀笑嘻嘻說道,“鄉(xiāng)巴佬,這就叫‘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陸漸咬牙不語,劫力自雙手間涌出,順著那千百縷蠶絲傳遞開去。沈秀見他不答,默運內力,蠶絲再次收縮。他使詐方能獲勝,對陸漸恨到極點,手上運勁,右腳突地飛起,向陸漸心口踢去。
他存心取人性命,眾劫奴未及驚呼,忽見蠶絲網(wǎng)中伸出一手,攥住沈秀的足踝,只一擰,沈秀關節(jié)脫臼,發(fā)出一聲慘叫,剎那間,蠶絲節(jié)節(jié)寸斷,陸漸破網(wǎng)而出。
“天羅”神通被破,眾人無不詫異,沈舟虛也放下茶盅,微微皺起眉頭。沈秀口中慘叫,獨腳向后一躍,尖叫道:“你怎么出來的?”陸漸道:“你這張網(wǎng)再強,也不會每一根蠶絲都強,總有一根弱的?!鄙蛐阋淮?,沖口問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強?”
“這與你何干?”陸漸眉毛一挑,“既是決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想要求援,可又羞于啟齒。猶豫間,陸漸一拳打來,沈秀跛了一足,閃避遲緩,這一拳正中面門,登時口鼻流血,整個人飛了出去。
陸漸這一拳實已留情,要么沈秀不死也傷。他想到這公子哥兒的劣行,不覺怒火難抑,飛身搶上,揪住他的衣襟,方要舉拳痛打,忽聽有女子喝道:“住手?!?/p>
陸漸回頭望去,商清影面色蒼白,死死盯著自己,美目中噴出火來。陸漸為這目光所懾,不自禁放開沈秀。商清影快步上前,扶起兒子,見他滿臉是血,不由心如刀割,盯著陸漸厲聲道:“你是誰?為何傷我的秀兒?”
不知怎的,陸漸被她一喝,竟有幾分心虛,又見商清影一改溫婉,滿臉怒容,更覺有口難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說完,斥責道:“你們這些人都沒有良心嗎?一個個只會站著,看別人欺負秀兒?!蹦疫€想爭辯,商清影又叫,“閉嘴!”眾劫奴從沒見她如此動怒,一時無不沮喪,低頭不敢吱聲兒。
商清影淚眼迷離,望著沈舟虛道:“你也這么坐著,瞧著別人毆打秀兒?”沈舟虛苦笑道:“他二人約好單打獨斗,我若插手,有違道義?!?/p>
“道義?”商清影冷笑一聲,“當年你為了道義拋下我,如今又為了道義坐看別人打你的兒子。”沈舟虛微露尷尬,說道:“清影,秀兒太過驕狂,讓他受點兒挫折也好?!?/p>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懲戒秀兒、打他罵他還不夠,還讓別人來懲戒他?你何不稟告胡大人,把秀兒明正典刑,一刀殺了?沈舟虛,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說到這里,勾起滿腹傷心往事,忍不住淚如雨落。
沈舟虛雙眉顫動,半晌嘆道:“未歸、莫乙,將這小子關在北廂,聽候發(fā)落?!毖?、莫二人不敢違命,取來鐵鎖,莫乙向陸漸低聲說:“兄弟,對不住了,誰叫你運氣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這廝也好,被主母撞見了算你倒霉?!鄙糖逵半[約聽見,皺眉道:“莫乙,你說什么?”莫乙干笑道:“沒什么,我背書呢。”也不敢抬頭,將陸漸反剪雙手,鎖了起來。
商清影心中怨氣稍解,說道:“你們也不要虐待他,即使關著,也要讓他吃飽睡好?!蹦疫B連稱是。
商清影轉頭望著沈秀,撫著他臉上的青腫,心疼道:“還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媽一來,不知為何就不痛了?!鄙糖逵翱扌Σ坏?,嘆道:“你這孩子,就愛讓我擔心,以后不許跟人打架,若再受傷,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幾次傷,讓媽多疼我?guī)状?。?/p>
“不說一句好話。”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給你敷藥?!闭f罷牽著沈秀去了。
陸漸望著二人背影,聽著沈秀笑聲,不知怎的,心中微微酸楚,黯然一陣,由燕未歸帶著,來到北邊廂房。
這數(shù)月來,陸漸迭犯牢獄之災,先被織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獄島,其后再被趙掌柜關在地窖,算上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這里,他既好笑,又悲涼,再想商清影望著沈秀的眼神,那份慈愛憐惜,竟是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從小他便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可從沒一次如今日這般渴望。
靜坐良久,忽聽門響,跟著火光一閃,沈秀擎了一支紅燭,笑嘻嘻地立在門口。陸漸心往下沉,只聽沈秀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風去哪里了?”走到陸漸身前,又笑,“這樣如何?你叫我十聲好祖宗,給我磕十個響頭,再從我褲襠下面鉆過去,小爺心情一好,說不準饒你這次?!?/p>
陸漸懶得多說,只是冷冷瞧他。沈秀忽地揪住陸漸頭發(fā),擰得他顏面朝上,將紅燭微微傾斜,笑道:“我在想,這燭淚燒熱后滴在你瞳子里,你會不會變成瞎子?”他將燭淚在燭芯四周輕輕搖晃,“你想清楚了,叫祖宗,還是變瞎子?”
陸漸咬牙不語,沈秀眼露兇光,正要傾下蠟油,誰知燭火一暗,倏地熄滅。沈秀咦了一聲,燭芯一閃,忽又點燃,剛一燃起,再又熄滅,這么明明滅滅,反復三次,沈秀不覺苦笑道:“凝兒,你又淘氣了,是顯能耐呢,還是玩把戲?”
門外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我不顯能耐,也不是玩把戲。主人吩咐了,要我看好他,你若胡來,我便不客氣?!鄙蛐阋晦D眼,笑道:“好凝兒,難得見你,我正想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呢?!?/p>
他聽門外那女子不吱聲兒,又道:“凝兒,我對莫乙他們兇,是因為他們古古怪怪,總是跟我慪氣。但你說說,從小到大,我什么時候對你兇過?小時候我吃果子,總是分你一半,長大了,我哪一次出門沒給你帶衣服首飾?可你心狠,近年來不但老躲著我,我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們跟你說了我許多壞話?”
凝兒冷冷道:“你是好是壞,跟我有什么關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對我那么好,我一個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傷害這人,省得主人罰我?!?/p>
沈秀笑道:“你不許我傷害他,他打我的時候,你怎么不來幫我?難道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個外人?”凝兒道:“我是劫奴,聽命行事。”
“凝兒?!鄙蛐汩L嘆一口氣,“你對我生分多了,到底莫乙他們說了什么?”
凝兒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沈秀一愣,臉色紅了又白,嘴里卻笑著說:“難道凝兒你信他們,就不信我?”
凝兒淡淡說道:“原本你是好是壞,就與我全不相干。”沈秀哼了一聲,慢慢松開陸漸的頭發(fā),陰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兒,我就不信你整晚守著他,連眼睛也不眨?!闭f罷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陸漸避過一劫,按捺心跳,沉聲道:“這位姑娘,多謝相救?!痹捯舴铰?,門外火光乍閃,一位青衣少女左挾竹籃,右擎燭臺,飄然走入房中。她容色秀麗清冷,雙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煙籠罩,透著一點淡淡的迷茫。
少女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餓了么?這里有些吃的。”陸漸揚了揚手上的鐐銬,苦笑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少女也不瞧他,接口道:“這好辦?!睆幕@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湯匙勺了,輕輕吹了一口氣,送到陸漸嘴邊。
陸漸紅著臉道:“這個,姑娘,怎么敢當……”不待他說完,少女已將肉羹塞進他嘴里,待陸漸咽下,又勺一匙,輕輕吹冷,送入他口。她舉止溫柔,神色卻很冷漠,仿佛眼前的事兒與自身毫無關系。陸漸幾度想要推謝,但瞧少女冰冷目光,又覺無法開口。
這么一個喂、一個吃,房中寂然無聲,只有燭光搖曳。待得羹盡,少女放碗入籃,又取了一壺茶,送到陸漸口邊。陸漸喝了兩口,忍不住說:“多謝姑娘?!?/p>
少女冷冷道:“你不用謝我,飯是夫人讓我送來的,你要謝,便謝夫人?!闭f完并膝靜坐,望著門外,眼神空茫。
陸漸忍不住問:“你也是劫奴?”少女嗯了一聲。陸漸道:“聽說天部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我已見過四個,你……你是玄瞳還是鬼鼻?”少女道:“我是玄瞳?!?/p>
陸漸暗暗點頭,心想:“無怪她眼神奇怪,難不成她的劫力在雙眼?”想著嘆了口氣,那少女道:“你嘆氣做什么?”陸漸道:“沈舟虛可真狠心,竟將你這么一個女孩子煉成了劫奴?!鄙倥f道:“那又怎么樣?我是主人養(yǎng)大的,夫人待我又挺好,我做劫奴,也算是報答他們?!?/p>
陸漸怪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嗎?”少女冷冷道:“無主無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么樣呢?”陸漸沖口而出:“當然是解除‘黑天劫’,恢復自由身?!蹦巧倥D過眼來,神色奇怪,打量他半晌說:“你要么是瘋子,要么就是傻子?!?/p>
陸漸一愣,少女又轉過頭去,冷冷說:“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沒告訴過你,《黑天書》一旦練成,就無休無止,永無解脫么?”陸漸道:“他說過,我卻不信?!?/p>
少女怪道:“竟有你這么不聽話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樣,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么會讓你這么胡來?”
陸漸搖頭道:“他不瘋也不傻,又精明又厲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號稱‘天算’,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他有名號么?”陸漸道:“他叫寧不空。”
“寧不空?”少女抬起小手,托腮沉吟,“奇怪,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标憹u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門那里聽過也說不定?!?/p>
“或許如此?!鄙倥c頭道,“難得他還與我同姓?!标憹u奇道:“姑娘也姓寧?”少女道:“我叫寧凝?!标憹u笑道:“我叫陸漸。”
寧凝頭也不回,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與我有什么關系?”陸漸羞得無地自容,悶著頭再不吭聲。
寧凝目視燭火,坐了一陣,取出一塊手絹,將桌面上的灰塵拭去,雙手枕著面頰睡了起來。不一時,想是漸入夢鄉(xiāng),呼吸變得輕細勻長,燭光在黑暗中將她的半片面龐勾勒出來,輪廓嬌美出奇,長長的睫毛也被燭光染了一層融融的金色。衣領微褪,露出半截修頸,瑩白細膩,宛如牙雕玉琢,橘黃色的燈光微微浸染,帶著說不出的溫柔韻致。
陸漸望著女子睡靨,心中祥和安寧,忽而燭火搖晃,卻是晚風破門而來,陸漸怕寧凝著涼,微微挪身,擋住風勢。女孩兒睡夢中若有所覺,蛾眉輕顰,更加堪憐。
“咻”的一聲,一只白羽箭破門而入,直奔陸漸面門。陸漸大吃一驚,未及躲閃,羽箭“波”的一聲,凌空粉碎,碎片化作點點火光。
陸漸轉眼望去,寧凝俏立桌邊,雙眼注視門外,一掃茫然,亮若寒星。
門外“嘻”的一聲,沈秀笑道:“好凝兒,你什么時候也學壞了?裝睡騙我是不是?”寧凝冷冷道:“你再胡攪蠻纏,當心我的‘瞳中劍’?!鄙蛐愀尚陕?,語調轉柔:“凝兒,你越是這個樣子,我心中越疼。你這么清靈如水的女孩兒,正當摘花為簪、斗草前庭,何苦這么一本正經(jīng),不但辜負了大好韶光,更傷了天下男兒的心?!?/p>
寧凝默默聽著,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徐徐坐下,輕嘆道:“你走吧,別在這里甜言蜜語,我不愛聽?!鄙蛐阌挠牡氐溃骸耙擦T,我不說了。好妹妹,能不能讓我陪你坐一會兒,看一看你的樣子,就算……就算一句話不說也好?!?/p>
“免了?!睂幠淅涞?,“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計其數(shù),你大可挨個兒瞧去。你若踏入門中一步,左腳進來,我傷你左腳,右腳進來,我傷你右腳。”
“好狠的心?!鄙蛐阄Φ溃安贿^我倒是明白了,你這么恨我憎我,不為別的,敢情是吃醋?”寧凝道:“呸,誰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道:“那些女人再多,也不過是朝云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的青梅竹馬之情?”
寧凝聽了這話,沉吟不語。陸漸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語說動,不由心頭暗急,脫口道:“寧姑娘,你別信他的花言巧語,他根本就是個大奸大惡之徒?!?/p>
寧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與不信,他是好是壞,又與你什么干系?”陸漸不禁語塞,卻聽沈秀拍手笑道:“說得好,這廝真討厭,死到臨頭還多管閑事。”頓一頓,又說,“凝兒,我可進來了……”話音方落,忽然慘哼一聲,沈秀驚怒道,“凝兒,你……你用‘瞳中劍’傷我?”
陸漸又驚又喜,轉眼望去,寧凝秀眼大張,青色的瞳仁在燭光中流轉不定,朱唇輕啟,緩緩說道:“我不是說過了么?你敢進門,我便對你不客氣?!?/p>
沈秀恨恨道:“好狠心的妮子?!焙雎犨h處傳來腳步聲,沈秀輕哼一聲,似乎向遠處去了。
寧凝吐了一口氣,闔上雙眼,臉上露出一絲倦怠。腳步聲越來越近,忽見一個小丫環(huán)挑了氣死風燈,引著商清影進來,商清影見了寧凝,訝道:“凝兒,舟虛讓你看管他么?”
寧凝站起來點了點頭,商清影將她摟入懷里,嘆道:“這個舟虛,真不曉事,深更半夜的,怎么讓一個女孩兒家來看守囚犯?”她撫著寧凝的面頰,眉間流露出一絲憐愛。寧凝臉一紅,輕聲道:“夫人,還有外人在呢,別讓他笑話。”
商清影看了陸漸一眼,笑道:“怕什么?你不是我的女兒,可也跟女兒沒什么兩樣。當媽的疼愛女兒,也會有人笑話?”寧凝低眉不語,商清影注視她半晌,嘆道:“我真想你永遠留在我身邊?!睂幠c頭道:“我也想終生伺候夫人?!?/p>
“是么?”商清影笑了笑,“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好沒有?”寧凝雙頰漲紅,低聲道:“什么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么?你不記得了?我提點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兒的親事……”
寧凝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我是劫奴,他是少主,主奴之間豈能婚配?”商清影道:“主奴通婚,西城中并非沒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兒,就能長伴我左右了!”
陸漸聽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梟獍之性,如果嫁他,勢必毀了這少女一生。正要出聲阻止,又覺這是他人家事,自己階下之囚,怎可妄加評斷?一時欲言又止、好生氣悶。
忽聽寧凝道:“夫人恕罪,寧凝此身已為劫奴,乃是天譴之人,豈能再連累少主?凝兒情愿孤獨一生,終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兒一紅,凄然道:“你別這么說,你若不嫁人,舟虛的罪孽豈不是更大?他當年喪心病狂,將你煉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但若因此害你終生,我……我……”說到這里,已是淚如雨下。
寧凝凄婉一笑,嘆道:“這事再議不遲,夫人你深夜來有什么事?”商清影止淚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還是覺得放了這孩子的好?!?/p>
陸漸吃了一驚,寧凝也奇道:“主人知道么?”商清影搖頭道:“他已睡了,你先放人,舟虛問起來,一切由我擔當。”寧凝稍一遲疑,取出鑰匙將陸漸的鐵鎖解開。
此事太過突然,陸漸枷鎖雖解,人卻愣在那里。商清影嘆道:“你這孩子,看相貌也不是什么惡徒,怎么就任性妄為、欺負秀兒呢?經(jīng)過這次,望你好好做人,切莫逞勇斗狠了!”
陸漸哭笑不得,起身作揖,無言以對。商清影又說:“凝兒,相煩你送他出府?!睂幠帕艘宦?,沖陸漸點頭道:“隨我來?!标憹u隨她走了十步,轉眼望去,商清影立在門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一陣酸澀,只想立在當?shù)?,多瞧這女子幾眼。但此情此景,不容他心愿得償,只要輕嘆一聲,跟在寧凝后面。
兩人走了一程,來到府邸后門,寧凝取了腰牌,對守衛(wèi)道:“我是沈先生的屬下,出門公干?!笔匦l(wèi)驗了牌,放二人出門。
宅后是一條悠長巷落,寧凝將陸漸送到巷口說道:“你去吧,走得越遠越好,要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闭f罷轉身去了。
陸漸欲要稱謝,見她神氣孤高,不覺自慚形穢,望她背影消失,這才打起精神。走了幾步,忽聽頭頂上傳來細微響聲,當下縮身檐下,抬頭望去,一道黑影從總督府墻頭一掠而過,飄然落地飛奔,該人黑衣蒙面,背扛一只布袋。
陸漸心中暗驚:“何人如此大膽,敢在總督府里行竊?”他既生義憤,又覺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尾隨其后。黑衣人轉過兩條巷道,眼看四下無人,這才放下布袋,解開繩索。布袋中鉆出一人,陸漸遠遠瞧見,不覺吃驚,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軍師陳子單。
陳子單探出頭來,拱手道:“足下是誰,為何營救陳某?”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陸漸、陳子單均是大驚,蒙面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秀。陳子單尤為錯愕,失聲道:“怎么是你?”
沈秀笑道:“子單兄受苦了?!标愖訂紊裆蛔儯暤溃骸澳阌钟惺裁丛幱??”沈秀笑道:“詭計不敢當,只是有個消息,承望子單兄傳與令主?!?/p>
陳子單冷冷道:“什么消息?陳某不稀罕?!鄙蛐阈Φ溃骸懊魅樟璩?,胡宗憲將親自提兵出城,前往沈莊剿滅令主徐海。這個消息你也不稀罕?”
陸漸大驚,他雖知沈秀輕薄無行,但沒料到此人不顧大義,出賣重大軍機,他心中憤怒,恨不得立馬上前,可轉念間又平定下來,立意聽二人說些什么。
陳子單仿佛吃驚,皺眉道:“你叫我怎么信你?”沈秀笑道:“這個消息不是白給,我賣你十萬兩銀子。”陳子單望著他,獨眼中冷光閃爍,良久方道:“我怎么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
沈秀笑道:“你不信也罷?!闭f著轉身就走,陳子單叫道:“且慢!”沈秀止步道:“怎么?”陳子單沉吟道:“你知道胡宗憲的行軍線路嗎?”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說,須得先見銀子?!标愖訂蔚溃骸澳憬o我行軍線路,我給你銀子。只是十萬兩太多?!?/p>
“十萬兩也算多?”沈秀冷笑一聲,“你得了這個消息,便可在行軍路上設下伏兵,一舉除掉胡宗憲。只要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誰還會是令主的對手?屆時你們一氣攻破幾座大城,別說十萬兩銀子,一百萬兩也輕易賺回去了!”
陳子單搖頭道:“陳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為何要出賣胡宗憲?”沈秀笑道:“你還不知我這個人?若是銀子足夠,就是皇帝老子、親生爹媽,我也照賣不誤。”
陳子單狐疑不定,半晌道:“你為何抓我傷我?”沈秀笑道:“若不用這種苦肉計,怎么騙得了胡宗憲親自出征?”陳子單似乎心亂如麻,沉思一下,咬牙道:“好,給我三個時辰籌措銀兩。三個時辰之后,仍在燕子磯相見。你拿行軍圖來,大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沈秀拍手笑道:“子單兄爽快?!庇值?,“我得早早回去,牢里丟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嚴必然疑到我身上?!闭f罷蒙了面,飛縱上房,踏瓦去了。
陳子單四面望望,忽地拔步就走。陸漸心道:“半夜三更,城門緊閉,他又上哪兒去取銀子?莫非城中還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縱身跟上,卻見陳子單三步一回頭,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門前停下,他一輕一重,扣環(huán)十下,那朱門洞開,有人低聲道:“陳先生么?”
陳子單一點頭,閃身入內。陸漸抬頭一看,朱門上一塊漆銀匾額,隱約寫著“羅宅”二字。陸漸度那圍墻高矮,展開跳麻之術,躍上門前石獅,再一縱,已至墻頭。他沿著屋脊疾走,只見陳子單被一名仆人挑燈引路,急匆匆繞過影壁,來到一座大廳,廳上燃著火把,端然坐著三人。
陳子單一膝拜倒,沉聲道:“拜見主公?!标憹u雷震一驚,定眼望去,廳中正面一人高鼻長臉,須發(fā)濃密,戴一頂飛魚八寶攢珠冠,穿一身白緞紋龍繡金袍,五尺倭刀光華流轉,橫放膝上,聞言皺眉道:“你怎么來了?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陳子單恨聲道:“被沈秀的小畜生壞了,還被他關在總督府里?!卑着廴顺粤艘惑@,挺刀怒道:“你被捉了?怎么逃出來的?”陳子單慘笑道:“沈秀那小畜生放出來的?!?/p>
白袍人臉色陰沉,徐徐道:“這就怪了,莫不是欲擒故縱?”陳子單道:“我已留了心,并無跟蹤之人,本也不想面見主人,但軍情緊急,不能不來。”
白袍人哦了一聲,略略放心,說道:“什么軍情?”陳子單道:“胡宗憲中計,決意明日凌晨,親自提兵偷襲沈莊。”
白袍人目光閃動,咯咯笑道:“是么?那再好不過了。這消息你從何得來?”陳子單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貪得無厭,要與我做一筆交易,開價十萬兩銀子,出賣胡宗憲的行軍路線。哼,可他萬沒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里。”
白袍人拍手大笑:“我讓你去貢獻詐降,就是要慢其心、驕其志,讓胡宗憲以為我徐海只會固守山寨,坐以待斃,而后率軍出城,去圍那個沈莊乍浦。萬不料老子早已潛入南京城內,只待兵馬出動,城內空虛,咱們就四面縱火,血洗此城。屆時就算胡宗憲不死,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讓他丟了腦袋?!北娰量苈勓?,均是狂笑。
徐海又轉向一人:“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馬埋伏好了嗎?”霍老六道:“埋伏好了?!毙旌5溃骸皩脮r城中火起,你率人搶到三山門外,殺光守軍,打開城門,將汪老的人馬放入城來,里應外合,盡情燒殺。”霍老六面露獰笑,大聲應命。陸漸聽得心跳如雷:“好險,若非我無意知曉,豈不斷送了這一城百姓?”
徐海又說:“子單,你本是我放出去的死間,原以為此去有死無生,不曾想你還能活著回來。可見上蒼眷顧,不忍分離你我兄弟?!标愖訂慰薨莸溃骸爸鞴珜ξ叶髦厝缟?,屬下唯有以死報之?!?/p>
徐海嘆一口氣,溫言道:“你這一日一夜里勢必受了許多苦楚,徐某全都記在心里,待到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萬剮,給你報仇。只不過,沈秀那邊還需你走一趟,先拿銀子買下行軍圖,饜其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敗垂成。”
陳子單道:“此事義不容辭。”徐海點頭道:“這次你帶幾個好手去,若有必要,殺掉那姓沈的也無不可……”
陸漸聽到這里,忽生警兆,一股疾風自后襲來,疾風中夾著一股腥甜腐臭。他躲避不及,使一個‘雀母相’,身子縮如雀卵,讓過要害,卻被那一掌擊在肩胛。掌力雖被變相卸去不少,陸漸仍覺奇痛徹骨,急變“神魚相”,貼著屋瓦滾出丈余,眼前忽地一陣昏黑。
來人一掌未能將之擊斃,咦了一聲,縱上又是一掌,來如雷轟電至。陸漸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他的鼻間腐臭變濃,對方掌力如山,壓得他百骸欲散,足下嘩然巨響,屋瓦破碎,身不由主地掉了下去。
陸漸不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許高手,自他練成十六相,從未在掌力上落過下風。他身在半空,頭頂風響,那人也沉身追來、凌空擊下。陸漸不敢硬接,左手變“多頭蛇相”,繞過那人的掌勢,纏向他的手腕。
那人哼了一聲,右掌后縮,左掌擊出。陸漸欲抬右掌拆解,忽覺右臂麻痹,居然不聽使喚,情急將身一縮,使“大自在相”貼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聲,左掌使一個“壽者相”,忽變“猴王相”。那人也是高手,一見陸漸出手氣勢,旋身飄開數(shù)尺,方要順手反擊,不料陸漸從“猴王相”變“半獅人相”,一拳送出,轟隆巨響,墻壁應手坍塌,露出一個窟窿。
那人不料陸漸出掌是虛,揮拳破壁卻是本意,驚覺時陸漸已鉆墻而出,發(fā)足狂奔。奔跑間,陸漸只覺右肩麻木漸漸擴散,須臾擴至半身,他張口欲呼,又覺舌頭僵硬,也不知跑了多遠,忽地雙腿一軟,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