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 全兩冊》 章節(jié)介紹
作者蘭思思的這部小說《一生何求 全兩冊》,是一部極具創(chuàng)新色彩的婚戀小說。作者走出以往婚戀小說的窠臼,用非同尋常的人物故事和精到的情節(jié)把握探索新出路?!兑簧吻?全兩冊》第4章簡介:王阿姨臨走前囑咐曉穎,“砂鍋里煎的藥記得一個小時后給老太太喝.........
《一生何求 全兩冊》 年少之戀譬如煙花易冷2 在線試讀
王阿姨臨走前囑咐曉穎,“砂鍋里煎的藥記得一個小時后給老太太喝一碗,這兩天天氣悶,她的風(fēng)濕病又犯了,記住,一定要讓她喝完哦?!?/p>
曉穎點頭答應(yīng)了,面上流露出遲疑的神色,“阿姨,這兩天,吳奶奶有好幾次都叫我‘阿芳’……”
王阿姨聞言臉色略略一變,隨即卻又嘆了口氣,“唉,我只能悄悄跟你說,你在吳家人面前,尤其是奶奶面前可千萬不能提起,這是他們?nèi)胰说募芍M?。 ?/p>
一番話說得曉穎又緊張又好奇,連忙點頭答應(yīng)。
王阿姨又是重重一聲嘆息,“阿芳是吳奶奶最大的孫女,從小跟在她身邊長大的,感情不同一般,可惜啊,人生得好,命卻比紙還薄,就在前年,也是這樣的夏天,阿芳剛上大學(xué)一年級吧,暑假里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出去玩,沒想到途中出了意外,從山上摔下來,就這么沒了……”
王阿姨的臉上露出悲戚之色,“我才不信老太太是得了什么老年癡呆的毛病呢!她呀,根本就是在阿芳那件事上急糊涂的?!?/p>
曉穎拿著吳奶奶要的書走進院子,見她獨自坐在藤椅里,右手緩緩敲著膝蓋,目光平視著遠(yuǎn)處的藤蘿。
“奶奶,疼嗎?我來幫您捶?!睍苑f走過去,在吳奶奶身邊蹲下,舉拳輕輕給她捶了起來,舉止異常輕柔。
“真乖!”吳奶奶的眼波里漾出慈愛,滿足地望著眼簾低垂的曉穎,過了片刻,突然問:“阿芳,后天就考試了吧,復(fù)習(xí)得怎么樣了?”
曉穎的心微微一顫,沒敢抬頭,低聲應(yīng)了一句,“還好。”
“嗯,你一直很用功的,我放心你。”吳奶奶笑著說了句,又向門庭張望了幾眼,“小誠今天不來了?”
曉穎一愣,含糊地答,“不一定吧?!?/p>
沈均誠來得很隨意,誰也說不準(zhǔn)他什么時候會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每次來外婆家都是挑下午。
曉穎掐準(zhǔn)了時間去廚房給吳奶奶端溫在砂鍋里的煎藥。廚房靠近后門,從后門出去可以直通車站,比走正門方便,手上端著藥,她忍不住還回頭朝那扇木門覷上一眼。
仿佛心有靈犀,門外忽然傳來細(xì)微的金屬碰撞的聲音,緊接著,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響,沈均誠的身影飛快地閃了進來,背上一如既往挎著那只雙肩背包。
大概是沒料到一進門就能直接碰上曉穎,他很夸張地把身子往后趔趄了一下,仿佛怕與她撞著似的,緊接著就對她咧嘴笑了起來,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嗨!”他神氣活現(xiàn)得與曉穎打招呼。
曉穎也是措手不及,暗忖自己威力怎么這么大,就挑了這個節(jié)骨眼來廚房,就那么瞅了門一眼,他就進來了。
未及理清自己腦袋里究竟裝的是什么,沈均誠卻已經(jīng)快把鼻子湊到她手上的碗里了。一股藥香赫然傳入他的鼻息,他使勁嗅了幾下,問曉穎,“這是什么?”
“給吳奶奶喝的藥,她的腿風(fēng)濕又犯了?!睍苑f沒敢多耽擱,話一說完就往外面走去。
“哦。”沈均誠跟在她身后一起過去,他知道外婆的風(fēng)濕是老毛病了,一到特別冷和特別熱的季節(jié)就得煎藥來吃,因此也沒放心上,反而興致昂然地追著曉穎問:“你猜猜,我今天給你帶什么來了?”
“猜不著?!睍苑f干脆地把話給他堵死,他總喜歡用這種手段來捉弄自己,曉穎上了他好幾回當(dāng),都有經(jīng)驗了。
“喂,你根本就沒猜嘛!”沈均誠不滿地嘟噥了一句,肩膀輕輕一斜,背包很順溜地滑落到他手上。
他一把攔住準(zhǔn)備跨進院子里的曉穎,“哎,你別急著走啊!看看,這是什么!”
他獻寶似的把包里沉甸甸的東西給掏出來。
曉穎凝神仔細(xì)著藥碗,唯恐翻濺出來,卻又忍不住心頭的好奇,勻出余光來瞥向沈均誠的手。
他從背包里掏出來的原來是厚厚一摞書,得意洋洋地一本挨一本在她面前展示,“看見沒有,《七劍下天山》!《萍蹤俠影》!《倚天屠龍記》!還有這個——《穿越時空的愛戀》,《幾度夕陽紅》……怎么樣,想不想看?想看我可以借給你哦!”
曉穎看看書,又看看沈均誠,“這些是你平時看的書?”
她眼眸里的怪異讓沈均誠一下子有了捉襟見肘的局促感,趕緊辯解道:“當(dāng)然不是,我這是……是從別人那兒借來的?!彼w速掃了她一眼,有點不情不愿地坦白,“給你借的?!?/p>
曉穎怔了幾秒,才慢慢說:“我不要?!?/p>
她端著藥碗扭身就往外走。
沈均誠急了,“真的是給你借的!你別老看我外婆書架上那些書了,不適合你的,越看越老氣橫秋??!”
可惜他的一番“金玉良言”并未打動曉穎,后者早已走到槐樹下,把那碗不曾潑灑出來一星半點的中藥遞給吳奶奶。
吳奶奶才喝了一口就直皺眉頭,象個小孩似的搖頭,“真苦!我不想喝?!?/p>
“喝吧,奶奶,喝下去腿就不疼了?!睍苑f慢聲細(xì)語地勸解她。
漸漸地,吳奶奶昏黃的眼眸里摻雜進了一抹柔色,盯著曉穎的眼神越發(fā)朦朧起來。她果真乖乖地把藥喝干凈了,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曉穎,那神色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透過她的身體看到了另外存在的什么。
曉穎被她瞧得緊張,真擔(dān)心她會又叫喚自己“阿芳”,從王阿姨那兒得知了真相后,曉穎每次聽到吳奶奶提這個名字,心里就一陣難過。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均誠從屋里跑了出來,手上空空如也,那些他本待強行推銷給曉穎的書不知被藏到哪兒去了。
到了近前,沈均誠跟往常一樣,大大咧咧往外婆對面的竹椅里一坐,“外婆,您腿好點兒了沒有?”
吳奶奶投向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懵怔,隨即笑著點頭,“是小誠吧?學(xué)校開始放暑假了?”
曉穎跟沈均誠面面相覷,吳奶奶突然失去的記憶讓他們震驚。但沈均誠很快就俯過身去,湊近吳奶奶,勉強笑了笑說:“是啊,外婆,我天天都會來看你?!?/p>
“小誠真乖,和阿芳一樣乖。”吳奶奶心滿意足地唏噓。
曉穎的心驀地沉重起來。
服侍吳奶奶睡下后,曉穎去院子里給一壇植物除草,她今天一來就看見奶奶獨自吃力地蹲在花壇邊上用手拔雜草,但是腿部的不適讓她沒能堅持到最后。
除草的活兒吳奶奶本來是不肯讓別人沾手的,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夠有的丁點兒消遣之一,醫(yī)生也曾叮囑過家屬,適當(dāng)?shù)刈尷先嘶顒踊顒咏?jīng)絡(luò)對身體有好處。
沈均誠蹲在離曉穎不遠(yuǎn)的地方,歪著頭瞅了眼陰沉沉的天空,嘆了口氣,“唉,想不到外婆的病又犯了?!?/p>
“也許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曉穎難得態(tài)度這么好地寬慰了他一句。
此時,她正低著頭,用一把小鏟子小心地將植物間的小雜草掘去,然后用手抖去青草上的泥土,再將雜草扔進一旁的小竹篾籃里。
她很喜歡這把小鏟子和那只竹篾籃子,小時候,每到春暖花開,媽媽就會帶上她一起去田間挖野菜,她眼尖,媽媽手麻利,兩人合作上半天,總能挖上滿滿一整籃子。沒有什么美味比用野菜和著肉餡兒包的餛飩更鮮。
然而,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
沈均誠看看她,“你知道阿芳是誰嗎?”
曉穎握著小鏟子的手一頓,很快又繼續(xù),沒有吭一聲。
“阿芳是我大表姐。”沈均誠象料到她的反應(yīng)似的,沒等她開口就自顧自往下說了,“她的成績比我還好一截呢,無論是家里人還是老師,沒有不喜歡她的。雖然外婆見了誰都會夸幾句聰明的話,可是我們都知道,在她心里,沒有誰能比得上阿芳姐姐??上В派洗髮W(xué)的頭一年就出了意外……死了?!?/p>
“姨媽說,太聰明的人老天爺都會妒嫉,現(xiàn)在看來,還果真如此?!鄙蚓\搖著頭,冷哼地笑了一聲,仿佛在嘲弄上天的不公。
曉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合適,她并非不覺得難過,但她本身就經(jīng)歷過深刻的創(chuàng)痛,因此,別人的傷心事能夠在她心頭劃起憂傷的漣漪,卻無法令她流露出震驚。
“你是我見過的最古怪的女生。”沈均誠盯著她平靜的面色喃喃地說,“是不是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打動你的心?你確定你才上高一?”
曉穎轉(zhuǎn)過臉去看著他,不知何時,沈均誠已經(jīng)坐在了花壇邊隆起的一排青磚上,也不怕磚石上的灰塵弄臟了他漂亮的衣褲。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應(yīng)?”她有點不客氣地反問他,“那是你的表姐,如果你真的感到難過,就不要把它說出來。因為——”她深深吸了口氣,“能夠說出來的痛,對你來說都不能算最深的痛?!?/p>
沈均誠怔住。
曉穎已經(jīng)繼續(xù)埋頭去干沒有干完的活兒了,可她說的這幾句話卻象有回音似的不斷在沈均誠耳邊回旋。他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令他越來越難以捉摸。
2
曉穎快要離開吳宅的時候,王阿姨準(zhǔn)時回來接替她了,曉穎便把細(xì)節(jié)一一匯報給她聽,末了,又不無擔(dān)憂地說:“阿姨,我覺得吳奶奶最近糊涂的次數(shù)好像比我剛來時多,你說有沒有關(guān)系?”
王阿姨亦是蹙緊雙眉,“我會跟他們家里人說一聲的,按說藥也在吃,怎么會……唉,年紀(jì)大了,到底就是不行?!?/p>
曉穎見沒自己什么事兒了,遂把小包背好,“那我先走了,明天再過來?!?/p>
“哎,好?!?/p>
剛告別完畢,人還沒踏出門去,沈均誠蹬蹬蹬從木質(zhì)樓梯上飛奔下來,“韓曉穎,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王阿姨訝然問他,“均誠,不吃了晚飯再走?。俊?/p>
“不了,我今天還有事。”沈均誠朝她揮揮手,“王阿姨再見?!?/p>
言畢,追著曉穎跑了出去,還不忘回頭叮囑王阿姨,“外婆在書房呢!”
沈均誠和曉穎一起并肩往車站方向走,他對曉穎的默不作聲已經(jīng)見慣不慣了,但肩上的背包沉甸甸的,提醒著他必須要跟她把話說清楚。
這些書是他委托幾個好哥們兒幫著搜羅來的,當(dāng)時一聽說他有這需求,尤其其中還夾帶著幾本言情小說,他們就驚訝興奮地不得了,人人一副賊頭鬼腦的表情,反復(fù)盤問他是不是想泡妞了?
虧得他死守底線,一口咬定是給表妹借的,才勉強打發(fā)了那幾張不比女生好多少的八卦嘴臉。而現(xiàn)在,一想到還得把這些好不容易借來的書原封不動再還回去,他就郁悶得想朝天大叫大嚷幾句,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可以“拯救”韓曉穎,沒想到人家根本不領(lǐng)情。
“這些書,”他不死心地用力拍拍背包,以期引起曉穎的注意,“你真的不準(zhǔn)備看看?”
曉穎瞥了他那只背包一眼,這才說了句實話,“我早就看過了。”
“呃?”沈均誠心里一松繼而又一緊,沒好氣地質(zhì)問道:“那你剛才怎么不早說?”
“剛才說和現(xiàn)在說有什么區(qū)別嗎?”曉穎眨了眨眼睛反問他,心情忽然輕快起來,跟他在一起時間長了,她也學(xué)會了賣關(guān)子忽悠他,感覺挺不錯。
沈均誠被噎住了,好像是沒什么區(qū)別。
“好吧,算我多管閑事!”他悻悻地說。
看他一臉垂頭喪氣的表情,曉穎驀地心有不忍,嘴角動了動,輕輕說了句,“謝謝你?!?/p>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打從聽沈均誠說起這些書是專門為自己借的當(dāng)兒開始,她就察覺到了泛起自心底的久違的感動,只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表達。
沈均誠聽到她這句難得的感謝,頓時渾身一振,連眼眸都刷地一下亮了不少,卻故作不明白地湊過去一點問:“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楚?!?/p>
曉穎瞧他臉上的表情就明白有詐,心里暗自好笑,腳步輕盈地加快,直接越過他往前面走去,沈均誠沒轍,只得收起裝模作樣的神色,氣餒地嚷,“哎,你等等我!”
待到再次追上曉穎后,沈均誠早已把剛才那點不值一提的“挫折”拋諸腦后了,喜滋滋地問她,“韓曉穎,你喜歡什么類型的運動?游泳?跑步?還是排球?或者籃球?哦,你這身板打籃球估計夠嗆!對了,你們學(xué)校有籃球隊嗎?如果有,說不定六月份的全市聯(lián)賽上我還跟他們打過呢!哎,你好像還沒告訴我你是幾中的,你到底哪個學(xué)校的啊?”
曉穎被他一連串的問題轟得有點耳鳴,皺了皺眉反問:“沈均誠,你在學(xué)校也是這么話嘮嗎?”
沈均誠明顯一愣,“沒有??!”
天曉得他在學(xué)校有多愛裝酷,那些女生看見他總會用仰慕的眼神盯著他的身影并偷偷議論他,他當(dāng)然知道她們在說些什么,盡管他的驕傲不是靠這些裝點起來的,但虛榮心難免會由此進一步膨脹。
可是眼前的韓曉穎,卻跟學(xué)校里任何一個女生都不一樣,她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他,這讓他心里時不時會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情緒,同時又有些不甘心。
“兩個人在一起,總得說說話吧,既然你不說,只好都由我一個人說啦!”
曉穎對他的解釋啼笑皆非。
“不過,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沈均誠百折不撓的精神讓曉穎著實佩服。
“你是五中的,對不對?嘿嘿!”沈均誠繼續(xù)得意,“我找我姨媽一問就問出來了。”
他臉上洋溢著光彩,“聽姨媽說,你和叔叔嬸嬸住在一起,怎么回事啊?你爸爸媽媽呢?”
曉穎只顧似笑非笑地聽他得意,完全沒提防他會忽然提及這個話題,心驟然一陣收縮,有點發(fā)疼。她咬了會兒唇,突然腳下一滯,“你姨媽沒告訴你?”
沈均誠沒想到她此時的表情如此嚴(yán)肅,心里頓時也忐忑起來,數(shù)日前她莫名的繃臉還記憶猶新,但年輕的心總是忍不住好奇,“沒有,她讓我不要瞎打聽?!?/p>
“既然如此,你還瞎打聽什么?!睍苑f冷冷地拋下一句,轉(zhuǎn)身就走。
沈均誠呆楞在原地,他從來沒見過曉穎的臉色如此蒼白,一時之間有點手足無措,遲疑片刻,趕忙又追了上去,這次他不敢胡亂與她開玩笑了,放軟了口氣道:“好吧,既然你不肯說,我不問就是了?!?/p>
再往前走不多幾步,就能看到車站了,沈均誠要乘坐的車在對面,這點曉穎也清楚,有兩次,他和自己一起出來的時候她留意到過??涩F(xiàn)在,他還傻傻地跟在自己身邊,眼睛時不時朝自己瞟兩眼,目光里透出濃重的不安。
曉穎勻了口氣,覺得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對他不太公平,想了想,轉(zhuǎn)身對沈均誠歉疚地道:“對不起,我剛才態(tài)度不好?!?/p>
沈均誠見她反過來向自己道歉,而且一臉慍怒也早已失去了蹤影,頓時覺得漫天陰云皆散去,換上了彩霞滿天,他心下釋然,喜笑顏開道:“沒什么,我不會放在心上的?!?/p>
看著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得比頭頂?shù)年柟膺€燦爛,曉穎不知為何,心情也跟著無端好了起來,不知不覺中,也朝他笑了一下。
沈均誠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友好地對自己流露出笑意,而且她的笑容有種說不出的清純和明麗,他只覺得眼前有什么亮閃閃的光暈微微晃動了幾下,神思忽然恍惚起來。
正忽忽悠悠地陶醉期間,曉穎忽然指指對面不遠(yuǎn)處開過來的公交車,“呀!你的車來了!”
沈均誠家在南市區(qū),從那里開到外婆家附近的車次只此一路,而且差不多要等半個小時左右才來一班,象他這樣的急性子能等得心急如焚。
經(jīng)曉穎提醒,他才猛醒似的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往對面的站臺跑,剛一落腳,車子就進站了。
他是最后一個上車的,司機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啟步向前了,沈均誠的腳剛踏上車,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停下腳步,雙手勾在車門上,不顧司機的強烈抗議,從車門處伸出腦袋向?qū)γ娴臅苑f嚷道:“韓曉穎,我今天去游泳!你如果喜歡,下次我?guī)阋黄鹑?!?/p>
曉穎聽得目瞪口呆,那邊廂的司機已經(jīng)接近暴怒了,向沈均誠咆哮著什么,而后者的眼里卻只有對面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孩。
曉穎胡亂對他點點頭,又央求似的朝他揮揮手,他才向她做了個鬼臉,歡歡喜喜地躍上了車。
車子很快絕塵而去,曉穎呆呆望著那輛載著沈均誠遠(yuǎn)去的車子,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在緩緩升起。
她忽然很羨慕沈均誠,因為只有象他那樣開朗活潑的男孩,才能作出如此不顧一切的舉動來。
3
這天難得劉娟買了菜早早地回到家里,瞧她一臉喜氣洋洋,仿佛有什么好事,和曉穎說話也一反平時淡淡的態(tài)度,柔和了不少。
盡管如此,曉穎一見嬸嬸把菜扔在廚房水池里,立刻自覺地跑過去淘米洗菜。平時叔叔忙生意,嬸嬸忙工作,曉宇是男孩子,從來只知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所以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幾乎都是曉穎包掉的,她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能由此抵消掉一些寄居在這兒的不適感。
叔叔韓政聲偶爾也會出言阻止她干這些,并對劉娟頗有微詞,曉穎怕他為此和嬸嬸起什么爭執(zhí),總是面上答應(yīng)下來,但過后不久,這些活兒又會很自然地回到她手中,韓政聲在家的時間并不多。
曉穎在廚房里忙碌,聽到劉娟在客廳里給韓政聲打電話,問他晚上回不回來吃晚飯,曉穎知道叔叔的應(yīng)酬一向多,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他是不會早回來的。
果然,沒過兩分鐘,劉娟就掛斷了電話,踏進廚房囑咐曉穎,“糖醋魚和炒花菜不用做了,你叔叔晚上不回來?!?/p>
曉穎答應(yīng)了,劉娟并沒有立刻就走,站在廚房門口,抱著膀子問她,“在吳家怎么樣?沒什么問題吧?”
一轉(zhuǎn)眼,曉穎去照顧吳老太已經(jīng)兩個多星期了。
“挺好的。”曉穎邊回答,邊把濕淋淋的菠菜從水池里撈起,擱在塑料籃子里。
劉娟很滿意,“吳老太的身體還好嗎?”
曉穎想了想,如實相告道:“這兩天好像犯糊涂的次數(shù)比較多?!?/p>
劉娟一聽,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真麻煩,照這樣下去,搞不好還得回院里治療。”
“嬸嬸,吳奶奶會不會轉(zhuǎn)變成正式的……老年癡呆癥?”曉穎忍不住回眸問她。
劉娟瞅了她一眼,見她眸子里全是關(guān)切的神色,一絲訝異從心頭一晃而過,這孩子平時并不太在意別人。
“目前只能說是有這方面的癥狀,還沒確診,不過這種毛病一旦沾上了,很難治得好,頂多也就是延緩發(fā)作期。所以我才建議趙太太找人多陪陪她,跟她說說話、讀讀報紙都是好的?!?/p>
曉穎驀地感到意外,原來自己去陪伴吳奶奶,完全是嬸嬸想出來的,并非吳家人自己的主意。
劉娟并未察覺自己說漏了嘴,自言自語地道:“希望她不要發(fā)作得太快,至少也得撐過這個暑假才行?!?/p>
曉穎不太明白她話中的深意,但她是不便多問的,她現(xiàn)在倒是對吳奶奶的病情比較關(guān)心。
“那……這種病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呢?”
劉娟輕輕嘆了口氣,難得她今天這么有耐心,“病情加深的話,自然糊涂的次數(shù)會越來越多,最后還會產(chǎn)生幻覺、幻聽,徹底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的區(qū)別,然后就是腦萎縮進一步加重,很多老人都是死在這上面的。”
曉穎聽得惻然。
劉娟端詳曉穎的神色,以為她在害怕,笑著寬慰道:“這些就不用你關(guān)心啦,反正你在吳家最多就留兩個月,病情再快也不會快成那樣的?!?/p>
曉穎聽著她輕松自如的笑聲,心里有些硌得慌。
半夜里,曉穎被熱醒了,臨睡前她定好時間的電風(fēng)扇早已停止了轉(zhuǎn)動。
渾身都是汗,她覺得渴,于是溜出房門,打算去廚房倒杯水喝。
她沒開燈,擔(dān)心會吵醒家里的大人,尤其叔叔的睡眠一直不好,然而客廳里卻有微弱的光線,曉穎站在門口張望了一下,那光源來自叔叔和嬸嬸的房間。
房門微啟,燈光就從那道縫中肆意瀉出,并伴隨著隱約的說話聲,很顯然,他們都還沒睡。
曉穎不想驚動他們,躡手躡腳往廚房的方向走,才摸到沙發(fā)邊緣,她的腳忽然就抬不動了,因為她聽見叔叔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
“曉穎這孩子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你別老利用她行不行?算我求你了?!边@是叔叔苦惱的聲音。
曉穎并不是存心想偷聽,可她的腳不聽使喚,固執(zhí)地停留在原地,慫恿她聽下去,或許,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境下似乎都很難無動于衷地走開。
“這怎么能叫利用呢?”劉娟不滿地辯駁,“吳家的活兒一點都不累,不過是去給老人讀讀報刊雜志、陪著說說話而已,又不是去做傭人,人家有專門搞家務(wù)的保姆?!?/p>
“如果不是你向趙太太提議,她能想到讓曉穎去嗎?說白了,曉穎去吳家,對老太太一點實際的幫助都沒有,可是你卻能夠借她跟趙太太搭上關(guān)系,這我總沒說錯吧?”韓政聲冷冷地戳穿她。
“我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劉娟對丈夫站在對立面上指責(zé)自己深惡痛絕,“還不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如果沒有我,趙太太肯幫你想辦法去弄那張批條?你少做夢了!”
“你做手腳搞來的東西我不會接受!”韓政聲硬氣地頂回去。
“韓振聲!”劉娟氣得連聲音都發(fā)顫了,“你知道你為什么做生意永遠(yuǎn)不能成功嗎?你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
韓政聲一下子沒了聲音。
曉穎心里沉甸甸的,她為叔叔感到難過,更為自己難過,她真不該站在這兒偷聽,平白給自己添堵,正想舉步離開,沉默片刻的劉娟忽然又開口了。
或許是因為韓政聲難得在她面前這么快就敗下陣來,而她顯然還想說服韓振聲照著她的思路去走,因此聲音柔和了不少。
“振聲,咱們都別說氣話了,批條已經(jīng)在我手上,你不要,放棄了,自然會有別人用同樣的辦法要去。在這個圈子里,誰也逃不開明的暗的那些個規(guī)則。”
良久,一聲長長的嘆息從韓政聲胸腔里緩緩?fù)鲁?,曉穎聽得出來,這一次,他是準(zhǔn)備妥協(xié)了,“利”字面前,人的堅強又能撐得了幾時?
曉穎只覺得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她還太小,無法理解大人對現(xiàn)實的抗?fàn)幤鋵嵤悄菢拥臒o力和善變。
“曉穎什么時候才能不必再去服侍那個瘋老太?”韓振聲還在關(guān)心侄女的問題。
“這個嘛,咱們也不能過河就拆橋,說好了到暑假結(jié)束的?!?/p>
劉娟委婉地解釋了一句之后,心里忽然有點兒憤懣,有些話她堵在胸口很久了,不吐不快。
“你別老覺得我這么做是虧待了她,曉穎在咱們家已經(jīng)七年了,總不能永遠(yuǎn)白吃白住吧?再說了,女孩子家能干點兒將來找婆家也容易,我還不是為她著想。”
“什么叫白吃白住。”韓政聲本來就妥協(xié)得不情不愿,被她這幾句話一激,陡然間又慍怒起來,“她是我大哥的女兒!”
“是?。∷悄愦蟾绲呐畠?,可她不是我的女兒!”劉娟絲毫不示弱,“你換別的女人試試去,看誰肯這么一聲不吭就幫著你死去的大哥白養(yǎng)女兒?”
門外的曉穎聽得心驚肉跳,哪曾料到剛剛已經(jīng)轉(zhuǎn)入和風(fēng)細(xì)雨的兩人,轉(zhuǎn)眼就醞釀了又一場駭人風(fēng)暴,而這次的風(fēng)暴核心,卻還是自己!
“你,你胡說些什么!”叔叔愈加怒不可遏,“你別忘了,大哥臨走前留下的那筆錢,如果不是因為你的主意被咱私吞下來,早就該還給大嫂了,大嫂也不至于最終落魄成那樣!曉穎現(xiàn)在無家可歸,你也有責(zé)任!”
“是啊!什么都是我的責(zé)任!你大哥在外面養(yǎng)女人是我的責(zé)任!他跟小情人在車?yán)锖悖采宪嚨溡彩俏业呢?zé)任!他不小心摔進河里死了是我的責(zé)任!你大嫂心灰意冷自殺更是我的責(zé)任!韓政聲,我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猶如在空氣里爆裂的火花,赫然間令所有爭執(zhí)嘎然而止。
“夠了!”韓振聲壓抑住自己悲憤的聲音,朝妻子低吼道。
“你打我?”劉娟的聲音顫抖起來,頃刻間尖銳得象一把刀,歪歪扭扭插進聽者的耳朵,“韓振聲你敢打我!我,我跟你拼了!”
曉穎猛地轉(zhuǎn)身跑回自己的房間,倉促中,她還帶翻了一張椅子,可她什么也顧不得了,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喘口氣。
而在大房間里已然瘋狂的那對夫妻也根本無暇理會外面的動靜,廝殺得雞飛狗跳,天地?zé)o光。
坐在床邊大口喘氣的曉穎忘了渴,也忘了熱,后背上生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汗意,卻是涼颼颼、陰森森的。
黑暗中,兩行熱淚從面頰上滾落,提醒著她,自己還是活著的。
4
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連同曉穎聽到的那些讓她窒息的秘密,在晨光中被悄然揭過,誰也不再提起,盡管曉穎從叔叔嬸嬸疲倦的面容里還能捕捉到些許殘痕。
天氣持續(xù)悶熱,沒有風(fēng)的下午,連老槐樹下都難覓清涼,曉穎陪吳奶奶坐在散發(fā)著老式木器味兒的二樓客廳里,吹著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空調(diào),繼續(xù)她的朗讀生涯。
這天,王阿姨走得比較晚,天氣炎熱,她在空調(diào)房里有點挪不開步,蹲在吳奶奶身邊一邊剝豆角,一邊聽曉穎念書。
吳奶奶沒來由地讒熗毛豆,王阿姨遂特意出去買了一大包豆角回來,乘這會兒有時間,把一半剪掉頭尾水煮,另一半則剝出來炒著吃。
大概是空調(diào)間里太舒服了,沒過多久,躺在寬木沙發(fā)上的吳奶奶就逐漸闔上眼睛迷糊過去了。
王阿姨生怕吳奶奶著涼,便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囑咐曉穎和她一起下樓,兩人坐在過堂口相對坐著剝毛豆,時有輕風(fēng)拂過,帶來一陣淡淡的清涼。
王阿姨告訴曉穎,早上趙太太來瞧過老人了,順便還向她打聽了一些關(guān)于曉穎的情況,王阿姨自然夸了她一番,言語中頗有些表功的意味,當(dāng)然,跟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是用不著這些的,她這么說也是純粹出于對曉穎的喜愛,畢竟,王阿姨在吳家?guī)兔σ埠軣o聊,而曉穎雖然年級小,嘴巴卻極緊,從不亂講話。
“我和吳家?guī)资甑慕磺榱?,我的奶奶跟吳老太太的媽算起來還是遠(yuǎn)方妯娌呢!吳家這幾個孩子都信得過我,小芬女兒剛出生那會兒,夫妻兩個都忙得要命,我還被叫去給她看過幾年孩子。”小芬是趙太太的乳名。
趙太太買來一堆吃的,多是補品,還有一些蜜餞,說是給老太太喝了煎藥后過過口的,如今都堆在樓下大堂間的桌子上。曉穎抬頭望了一眼那花花綠綠的蜜餞袋子,暗思這趙太太真是個細(xì)心的女兒。
她記得吳奶奶有兩個女兒,趙太太最小,另外一個大女兒,也就是沈均誠的母親,卻從未曾謀面,王阿姨私下里曾跟曉穎嘀咕,吳奶奶的大女兒嫁的是個大老板,她本人也在自家的公司里當(dāng)差,平時忙得腳不沾地,即便來看吳老太,也都是晚上來。
“吳家的兒女都有出息,不過呢,要說性子脾氣,還是小芬最好,你看她說話做事都是笑嘻嘻的,從不對人大聲嚷嚷。秋月就不一樣了——哦,秋月就是老太太的大閨女,均誠的媽——她呀,從小就要強,都說她象男孩,喜歡拿主意,脾氣又大,所以她嫁到沈家去之后,聽說那邊的生意有一半是她在頂著呢!當(dāng)然啦,沈家如果沒有秋月,也做不到現(xiàn)在這么大,有錢不一定就能成事,很多時候,不還得有路子才行么?秋月那幾個兄弟可沒少幫忙……”
王阿姨也不管曉穎有沒有興趣聽,喋喋不休地跟她說著吳家的陳年舊事,曉穎卻聽得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朝緊閉的后門瞥上一眼。
一連幾天,曉穎在吳家都沒看到沈均誠的人影,她有些納悶,那天告別時他還興高采烈的,怎么忽然就蹤跡皆無了?怎么想都不象他平素里的為人風(fēng)格。
曉穎的心思象被石子擊中的湖面,一圈圈漣漪從中央逐漸化開去,越飄越遠(yuǎn),連王阿姨跟她說話都沒聽見。
“哎,你這孩子,在想什么呢?”王阿姨嗔道,“讓你去拿個小瓷面盆過來??!”
曉穎慌忙應(yīng)了一聲,跑去廚房找了個盆子回來遞給王阿姨,對自己剛才不慎開小差有點不好意思,好在王阿姨并不介意,繼續(xù)自言自語地發(fā)感慨,“養(yǎng)兒養(yǎng)女一世辛苦又怎么樣呢!就說我吧,養(yǎng)了兩個兒子,到頭來還不是全聽媳婦的,誰也不肯接我過去家里住,他們對我啊,還不如吳家這幾個兄弟姐妹呢!我也想開了,一個人過過蠻好。早上小芬還在說,秋月把兒子管得那么緊,只怕將來也未必會事事如意?!?/p>
曉穎聽了,心中一動,“怎么緊了?”
她覺得沈均誠一點都不象個出自家教死板人家的孩子。
“你是不知道,吃飯、穿衣,她哪一樣不操心,恨不能樣樣事情都自己給他做掉了。最近聽說夫妻兩個為送兒子出國不出國的事在鬧呢!唉,錢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均誠這孩子得虧還¬——”她的話忽然就此中止了,抬起頭來,有點不自然地朝曉穎笑了笑。
曉穎心生蹊蹺,卻又猜不透其中原委,正仔細(xì)琢磨著她剛才那句話的意思,王阿姨手上的活計卻已經(jīng)忙完了。她把剝好的豆子倒進一個塑料袋里,放入冰箱內(nèi)存著,又把剪好頭尾的豆角置于鍋子里,放上水和鹽,架在爐子上燒了起來。
“好了,你看著點兒,等水燒開了,調(diào)成小火燉個半小時就可以了,我得回去一下,今天晚了,家里一堆臟東西都還沒洗呢!”王阿姨的開溜越來越順理成章了。
王阿姨走后,曉穎端著凳子坐在廚房和樓梯交接的地方,老老實實地等水開,她沒去樓上翻書出來看,心神恍惚,好像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來。
沒有了王阿姨的聒噪,樓上樓下忽然寂靜下來,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慌。
曉穎正發(fā)呆,后門驀地傳來叮呤的響聲,她警覺地扭轉(zhuǎn)臉去,心里預(yù)示到了什么,頓時渾身一振。
兩秒后,門開了,走進來的人果然是沈均誠。
不知為何,再次見到他,尤其是在此之前她的心思好像一直在圍著他轉(zhuǎn),曉穎只覺得心中的漣漪泛濫得更加廣遠(yuǎn)了。
“嗨!”看到她,他照舊是一張輕松的笑臉,這次來,他肩上連背包都沒有,兩手空空的。
曉穎從板凳上站起來,扶著廚房的門框看著他,直話直說,“你有幾天沒來了。”
“是?。 鄙蚓\聳聳肩,“我媽不讓我來?!?/p>
“為什么?”曉穎這才看到他臉上有落寞之色。
“我媽讓我考托福,非把我押在家里背單詞,還說要給我去報補習(xí)班,真是煩死我了!”
“那……今天你怎么還來?”
一提到這個,沈均誠的面龐上終于又有了些許色彩,“我乘我媽出去的時候偷偷溜出來的,她在家里盯了我兩天,可公司的事,她更加放不下?!?/p>
“你小心她打電話回去查崗?!睍苑f也笑了起來。
“不會?!鄙蚓\朝她擠擠眼睛,“她是回去開會的,沒個兩小時,肯定出不來,再說了,我媽的脾氣我最了解了,做什么事都很專心,她只要往會議室里那么一坐,準(zhǔn)保把我給忘了!”
廚房里煮的豆角煮開了,熱氣頂開鍋蓋,發(fā)出撲哧撲哧的響聲,曉穎趕忙進去把火關(guān)小。
沈均誠跟在她身后,饒有興趣地湊上去揭鍋察看,“咦?熗毛豆啊!這個我最愛吃了,嘿,今天來得巧,有口福!”
臺面上有把勺子,他不由分說拿起來就從剛煮沸的水里撈出幾個豆角,用力吹了兩口,看樣子不燙了,就要往嘴里塞。
曉穎聽到聲音,轉(zhuǎn)頭瞥了一眼,想都沒想就伸手啪地把他手上的豆角打掉,“這個還沒煮熟呢,不能吃!”
沈均誠半張著嘴巴,抽了抽嘴角,又摸摸被曉穎拍過的手背,齜牙咧嘴夸張地嚷,“好疼??!”
曉穎也察覺自己剛才的動作太不避嫌了,臉上發(fā)紅,兀自辯解道:“沒煮熟的豆子有毒的,吃了會拉肚子?!?/p>
豆角掉在地上,沈均誠俯身去撿,T恤口袋里掉落出一包香煙來,剛好跌在曉穎腳邊。
她見狀幫他拾起來,順勢瞄了一眼煙盒,牌子挺正,“你還抽煙?”
“不行么?”沈均誠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從她手上把煙搶回來,重新塞進口袋里,轉(zhuǎn)口問:“外婆呢?”
他可不想和她討論香煙問題,搞不好被長輩知道了,他麻煩可就大了。
“在樓上睡覺?!睍苑f淡淡地說,也不再盤問下去,好像明白他的顧慮,而她并非八卦饒舌之人。
等沈均誠從樓上探望完外婆下來,曉穎還守在廚房門口留意著豆角。他在她身旁蹲下來,眺一眼爐子上的冒熱氣的鍋子,又看看曉穎,“什么時候能吃?”
曉穎失笑,“你就這么讒?”
和沈均誠處熟了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很開朗很好相處的人。
沈均誠抓抓頭發(fā),“唉,我不是無聊嘛!”
“你外婆怎么樣?”
“睡得正香,真奇怪,年紀(jì)大的人怎么還這么嗜睡呢?”
“王阿姨說,她晚上總是睡不好,白天反而可以睡到安穩(wěn)覺?!?/p>
又陪了曉穎片刻,沈均誠有點耐不住寂寞了,曉穎不是個擅于表達的人,如果他不說話,她可以一直泰然安靜下去。
他站起身來道:“你繼續(xù)守著豆角吧,我到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去,這天氣,真悶!”
天氣的確悶熱,老天仿佛在醞釀一場滂沱大雨,卻遲遲不肯下下來,徒勞得憋著,苦了世間所有的人。
豆角燉好后,曉穎盛了一些在碗里涼著,其余還是捂在鍋子里,吳奶奶牙口不好,喜食爛一點的東西,而碗里那些,是她專門留給沈均誠的。
收拾完這些,她便往院子里去尋沈均誠,但老槐樹下并無他的身影。
雖然沒有陽光,夏日的光線依然刺眼,她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四下掃了一圈,以為沈均誠乘自己沒注意溜樓上去了,正要快速退進門庭時,忽然從斜刺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伴隨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召喚,“韓……韓曉穎,咳咳,我,我在這兒!”
曉穎回過身去,在花壇與墻角的陰影里,她看到正蹲著抽煙的沈均誠。
5
他的臉漲得通紅,指間是一根早已燃掉大半的煙,空出的一只手正揚在半空向她招呼,俊朗的面龐周圍煙霧繚繞,剛才那一通咳嗽想必是剛抽進去的一口煙嗆著了所致。
“愣著干什么,過來呀!”他象個小賊一樣壓低了嗓音對曉穎輕嚷。
曉穎沒來由地笑起來,沈均誠紅彤彤的臉,緊張的神色以及那眉宇間的故作深沉,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幼稚了好幾歲——他實在不適合做一個壞小孩。
吳奶奶花壇里的梔子花開得如火如荼,沒有一絲風(fēng)的夏日午后,空氣仿佛早已凝固,只有濃郁的花香從容地打花瓣里溢出,靜靜散發(fā)著醉人的香氣。
曉穎走到沈均誠身旁,學(xué)著他的樣子蹲下,然后歪過腦袋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
“你笑什么?”沈均誠讓她瞅得有點不自在。
“第一次抽吧?”她抿了抿唇問。
沈均誠被她一語道破,一絲沮喪從臉上晃過,但隨即就坦然了,“是又怎么樣?”
“你不是好學(xué)生嗎?好學(xué)生也抽煙?”曉穎記得她們學(xué)校里只有那種三天兩頭曠課,喜歡跟社會上的不良青年廝混的學(xué)生才會把抽煙當(dāng)成時尚。
沈均誠看看她,嘴巴一咧,忽然露出一臉無邪的笑容,“沒抽過煙就不能算真正年輕過?!?/p>
這個論調(diào)曉穎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反感,反而有種放肆的痛快。
沈均誠朝她揚了揚手上的煙,“怎么樣,酷不酷?”
曉穎特別注意到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來夾住煙身,這簡單的姿勢有種說不出的魅惑,介乎成熟與痞賴之間,亦正亦邪。
“跟電視里學(xué)的?”她的視線還停留在他修長白皙的指尖,這雙手,只有生下來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才可能擁有吧。
“嗯,古惑仔啊。”他呵呵地笑,又抽了一口,這次沒有嗆著,藍(lán)色煙霧徐徐從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冒出,他的眼眸中有隱約的霧氣,曉穎能看得出來,他并不享受。
“味道怎么樣?”她眼里汪著笑意,用帶點兒惡作劇的口吻問他。
“唔……”沈均誠思忖片刻,如實答道,“不怎么樣,很嗆。”
曉穎抿著唇笑了,手向他一伸,“我也來一根?!?/p>
沈均誠有幾分訝異,旋即搖了搖頭道:“不行,女孩子不能抽?!?/p>
“我也想年輕一回。”她堅持地望定他。
“不行!”他眼神閃爍,但還是拒絕了她。
“沒想到你這么老古董?!睍苑f縮回手,把下巴擱在橫起的手臂上,有點氣餒。
過了些時,曉穎聽到身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未幾,一根白色的煙不情不愿地遞到她面前,沈均誠嘟噥道:“只此一次??!”
曉穎嫣然一笑,接了過來,放在掌心里打量了好一會兒,又輕嗅了一下煙絲的氣味,這才慢慢送入口中,“打火機呢?”
沈均誠怔忡且愕然地望著嘴上叼煙的曉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一個嫵媚的女孩做出這樣的舉止,對男人有著怎樣致命的誘惑力。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此刻的韓曉穎跟平日里那個斯文秀靜的女孩是如此不同,簡直就像一對孿生姐妹,卻有著截然迥異的性格。
在曉穎又一次的催促下,沈均誠終于從口袋里摸出一枚打火機,那是他用零花錢偷偷買來收藏的zippo,磨砂的銀色機身,握在手上很有質(zhì)感。
搖曳的火光在明亮的日光掩蓋下,顯得如此平淡和微不足道,但握著打火機的沈均誠卻感覺那一點微微的燙在他體內(nèi)點燃了某種他不熟悉的燥熱,他忽然有點后悔剛才沒心沒肺地招呼曉穎過來了,他本來是想在她面前炫耀一番的,此時卻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狼狽感。
打火機上的火焰成功地轉(zhuǎn)移到了曉穎唇間的煙身上,她看著它迅速放亮,卷起一層灰燼,然后黯滅,把火熱隱藏于灰燼之中。
她緩慢卻是極優(yōu)雅地深吸了一口,火苗如同鬼魅的蛇蝎一般,再度從灰燼中蟄伏而出,吐著妖嬈的信子,一寸寸蠶食煙身。
粗糙辛辣的煙霧深深地浸潤她稚嫩的肺部,她幾乎能感受到體內(nèi)那無法抑制的一顫,在緊窒的痙攣之后,她的身體驟然放開約束,竟沒有障礙地接受了這暴戾的不速之客——她沒有咳嗽,更沒有被嗆得眼淚汪汪。
數(shù)秒之后,在體內(nèi)肆意運轉(zhuǎn)流動的污濁之氣被徐徐推出,一如她的意識要求的那樣。
好悠長的一口煙。
曉穎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原來一點兒都不排斥這個被世人斥責(zé)為“第一殺手”的惡物,她在那一口煙霧中仿佛把她一生的滋味都品嘗了個遍。
沒有甜蜜,唯有苦澀長存。
沈均誠目瞪口呆地望著將煙霧緩緩從口中吐出的韓曉穎,他有點被她嫻熟的姿勢嚇著了,“你,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抽吧?”
曉穎把煙從嘴邊拿下,以持粉筆的姿勢握住煙蒂在半空中寫字,一截截飄渺的煙霧在空中游蕩,很難看出她在寫些什么。
“不,我也是第一次?!彼幻嬲J(rèn)真寫字,一面笑著回答他。
她明媚的笑顏讓沈均誠的喉嚨口陡然生出一陣焦渴,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嘀咕了一句,“看著一點兒也不象。”
“我以前見過我……別人抽?!睍苑f臉上的笑容淡去,“他還告訴過我怎么抽才不會被嗆到?!?/p>
她悵悵的面龐上有一絲虛無的游離,沈均誠驀地感到心底有嫉妒涌出,他直覺曉穎口中的那個“他”對她來說是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
“‘他’教你抽煙?‘他’是誰?”他充滿妒意地問。
曉穎沒有回頭,也沒有立刻回答他,過了好一陣,才低聲說,“我爸爸。”
沈均誠只覺得渾身一松,緊繃感蕩然無存,他感到有點好笑,“你爸爸教你抽煙?不太可能吧?”
“當(dāng)然不是!”曉穎幾乎是本能地?fù)P聲否定了他的猜測,隨即卻又停頓下來,慢慢恢復(fù)了平靜,“是我纏著他問的,他說過……好女孩都不可以抽煙?!?/p>
不知為何,沈均誠覺得她說這話時,嘴邊涌起的那一絲微笑中沒有絲毫嬌嗔的意味,反而有淡淡的嘲諷。
沈均誠對她的家庭一直懷有很深的好奇,但是曉穎對此總諱莫如深,而他竟然也第一次感覺到了忌憚,他不敢多問,唯恐象前兩次那樣又觸犯她,惹她變臉,他喜歡平和安靜的韓曉穎,就像現(xiàn)在這樣。
蹲得時間長了有點兒腳酸,但煙尚未燃盡,沈均誠低頭瞥了眼腳下的磚,還算干凈,他便顧不上白色的運動短褲,席地坐了下來。
曉穎知道廚房里有小凳子,但她懶得去拿,也學(xué)著沈均誠的樣子坐下。
悶熱的午后,等上許久,依然沒有一絲風(fēng)過的跡象,連知了都有氣無力,要隔上好一陣才叫喚幾聲,幸好太陽并不是一直露著臉,時常有濃密的云層經(jīng)過,將它遮掩住片刻,哪怕只是幾秒鐘也是好的,可以容地上的生命稍稍喘一口氣。
沈均誠把后腦勺靠在灰白色的墻壁上,他的目光早已從曉穎臉上收回,投向了林木郁蔥的前方。
“有的時候,會覺得很煩,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才活著?!彼麤]頭沒腦地低訴,語氣罕見的幽然。
曉穎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她沒想到,連沈均誠這樣出身優(yōu)渥家庭的孩子都會有如此想法。
沈均誠見她無話可說,自嘲地撇了撇嘴角,“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欠揍的?家里條件那么好,還說這樣喪氣的話。可是你不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跟同學(xué)和朋友連發(fā)幾句牢騷都不行,人人都會罵我生在福中不知福?!?/p>
“難道不是這樣嗎?”曉穎轉(zhuǎn)過臉去笑吟吟地睥睨他。
沈均誠哼了一聲,“實話告訴你,我爸媽老吵架,但是外人看他們卻是一對再恩愛不過的夫妻?!?/p>
“夫妻哪有不吵的。”曉穎咬了下唇,想到了自己的叔叔嬸嬸。
“不,他們不一樣?!鄙蚓\爭辯,“別人吵架的理由都五花八門的,可是我的父母,只為一樣?xùn)|西吵?!?/p>
曉穎不解地望向他。
“就是我?!?/p>
靜默片刻,曉穎清了清嗓子,“可你不算一樣?xùn)|西吧?”她想用一點幽默來緩解仿佛越來越窒息的氣氛。
但沈均誠卻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樣?xùn)|西,一件物品。”
曉穎無法理解,“也許他們……太愛你了?!?/p>
“愛”這個字眼,從她口中說出,是如此陌生,她已經(jīng)有整整七年沒有得到過一丁點兒來自父母的“愛”了。
現(xiàn)在的她甚至開始懷疑,在父母健在的那九年里,他們是否曾經(jīng)全心全意愛過自己,否則,為何會雙雙棄她而去,把她丟在這荒涼且沒有暖意的世界,任她自生自滅?
而此刻,她卻在用這個她所陌生的字眼,去安慰一個比她幸運得多的男孩,還有什么比這更荒謬的嗎?
沈均誠渾然不覺她心中的五味雜陳,苦惱地閉上眼睛,“也許吧,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感覺自己象一架機器,總是被他們趕著往一個方向,不,經(jīng)常是兩個相反的方向走。他們趕著我不停歇地跑,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是不是累,他們真正關(guān)心的是有一天,我能不能到達他們設(shè)定的目的地。可我不知道,我該聽從哪個的意見?;蛘?,我有沒有可能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p>
身邊沒有一絲聲響。
沈均誠張開眼睛,看見曉穎呆呆地望著前方,手里的煙早已化為灰燼,長長的一截將落未落,顫顫地在等著失衡的那一刻。
“你一定比我幸運?!彼麖挠脑沟臍夥罩薪饷摮鰜?,大概也覺得對象她這樣的柔弱女孩說這些顯得很缺乏男子漢氣概,臉上遂重新蕩漾起昔日那種輕松的笑顏來看著她揣測,“至少,你爸媽應(yīng)該不會逼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吧?”
甚至,他相信她的父母或許很開明,很寵這個美麗的女兒,否則,她父親也不會連抽煙這種“壞事”都肯教她了。
曉穎還是呆呆地坐著,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沈均誠無端感到不安,他探出身子,湊近她,輕輕晃了晃她的胳膊,那截?zé)熁逸p而易舉就跌到了磚上,瞬間摔得粉身碎骨。
“哎,韓曉穎,你怎么了?”他的語氣謹(jǐn)慎而小心。
“沒什么?!睍苑f仿佛才剛醒過來似的,轉(zhuǎn)頭朝他勉強笑了笑。
沈均誠赫然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眸中映出的自己。
而她的眼眸漆黑且幽深,里面似乎有股無形的力量,要把沈均誠整個人都吸進去,他猝然轉(zhuǎn)過臉去,避開她眼中的光芒,心突然間怦怦直跳。
耳邊是曉穎恍如嘆息的低語。
“我在想,沈均誠,其實你比我幸運多了,雖然你會覺得煩,可至少,你還有父母,而我……什么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