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要娶我，予我鳳冠霞帔，不曾想到頭來卻食了言。他跌落懸崖，失了憶，

被一個姑娘所救。他在殿前跪了三天，誓要同我退婚，娶那個姑娘為妻?；实垲^疼不已，

召我過去問我的意見。我盈盈跪伏，努力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溉缣拥钕滤?。」

我叩首謝恩，未發(fā)一一言。指甲掐進掌心的痛感，讓我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明。

大殿的漢白玉地磚冰冷刺骨，一如我此刻的心。內(nèi)侍監(jiān)尖細的嗓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回蕩，

一字一句，將退婚文書上的每一個字，都釘進我的骨頭里?！啊撕?，男婚女嫁，

各不相干?！蔽移届o地接旨，再叩首，然后起身。全程沒有看皇帝一眼，

更沒有看他身側(cè)那個坐立不安的儲君——蕭徹。十年相伴，三載婚約，到頭來，

只換得一句“各不相干”。我轉(zhuǎn)身，朝殿外走去。宮裝的裙擺劃過光潔的地面，

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就像我來時一樣安靜。剛踏出殿門，一股濃郁的甜香就撲面而來。

是云兒最喜歡的合歡花熏香。她果然在這里。她依偎在蕭徹懷里，小鳥依人，

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滿是恰到好處的愧疚與不安?！鞍?，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林姐姐她……她一定很傷心吧？都怪我，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失憶，

更不會……”她的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仿佛下一秒就要碎在風(fēng)里。蕭徹摟緊了她，

用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安撫她?！昂f什么傻話。你是我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的人，

是我蕭徹認定的妻。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比你更重要。”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發(fā)頂，

動作珍而重之，仿佛在觸碰一件絕世珍寶。“至于她，”他終于舍得將目光分給我一絲，

但那目光里沒有半分愧疚，只有冰冷的厭煩與不屑，“她不過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

能如此體面地退場，已是父皇和我對她、對相國府最大的恩賜。她該慶幸。

”“無關(guān)緊要的人。”“該慶幸。”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心臟。

我曾為他擋過刺客的毒箭，胸口的傷疤至今仍在；我曾在他病重時親嘗湯藥，

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我曾在他出征時，于佛前長跪，為他祈求平安。如今，這一切，

都成了“無關(guān)緊要”。我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絲毫的遲滯，

就這么從他們相擁的身影旁走了過去。他們對我視若無睹，仿佛我只是一陣穿堂而過的風(fēng)。

也好。回到相府的馬車上，車夫小心翼翼地問?！?*，還是走朱雀橋嗎？”朱雀橋。

當(dāng)年上元燈節(jié)，蕭徹就是在那里牽起我的手，許諾我鳳冠霞帔，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說：“晚音，待我登基，這朱雀橋便為你更名‘鳳儀’，讓天下人都知道，

你是我蕭徹唯一的皇后。”那晚的煙花很美，他的誓言很動聽。如今想來，

只覺得是一場天大的笑話。我的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幾乎要嘔出來。“繞路。

”回到相府，我遣散了所有下人，獨自走進我那塵封已久的閨房。

房間里的一切都還維持著待嫁時的模樣，喜慶的紅色早已落滿灰塵。我徑直走向妝臺，

從最底層取出一個紫檀木匣。打開它，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玉佩。那玉佩曾是一整塊，

溫潤通透，是我親手為他雕的麒麟。三年前，他遇刺，我為他擋下致命一箭，箭矢穿胸而過，

也擊碎了這枚他貼身佩戴的玉佩。他醒來后，捧著碎裂的玉佩，紅著眼對我說：“晚音，

此生絕不負你?！蔽以乓詾檎?。我將那半塊碎玉拿出來，

連同木匣里他寫給我的一百零八封信，那些曾被我視若珍寶的信物，一件不留，

全部扔進了燃得正旺的火盆?；鹕嗵蝮轮偶?，字跡扭曲，化為灰燼。

那半塊碎玉在火焰的灼燒下，發(fā)出了“噼啪”的脆響，最后徹底崩裂。十年情愛，三載婚約，

一場碎玉夢。燒了吧。燒干凈了，就不疼了。退婚的第二天，整個京城都炸開了鍋。

太子蕭徹陪著他的救命恩人云兒姑娘，逛遍了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

從南街的“奇珍齋”到北街的“異寶閣”，但凡云兒多看了一眼的東西，蕭徹便一擲千金，

盡數(shù)買下。東宮的侍衛(wèi)捧著成堆的錦盒跟在后面，那陣仗，比皇家采買還要浩大。據(jù)說，

云兒姑娘養(yǎng)的一只波斯貓不慎走失，太子殿下當(dāng)即動用東宮衛(wèi)隊，封鎖了三條街，

挨家挨戶地搜尋。整個京城被攪得雞飛狗跳，就為了一只貓。消息傳到我耳中時，

我正在修剪一盆君子蘭。閨中密友蘇婉氣得把桌子拍得“砰砰”響?！傲滞硪簦∧懵犅?！

這像話嗎？為了一只貓，他把整個東宮衛(wèi)隊都派出去了！你難道都忘了嗎？

”蘇婉的眼圈都氣紅了?！叭昵埃銥榱司人辛硕炯?，高燒不退，人都快燒糊涂了，

嘴里還念著他的名字。我親自去東宮求他，求他來看你一眼，就一眼！他怎么說的？

”蘇婉學(xué)著蕭徹當(dāng)年的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啊鹿珓?wù)繁忙，身為太子妃，當(dāng)識大體，

以國事為重，莫因兒女私情誤了大事?！遗蓿∈裁垂菲▏聻橹?！他就是對你沒空！

現(xiàn)在為了一只貓，他就有空了？他簡直不是人！”我剪下了一片枯黃的葉子，動作平穩(wěn)，

沒有一絲顫抖。“婉兒，都過去了?！薄斑^不去！”蘇婉一把搶過我手中的剪刀，

“你怎么能這么平靜？被退婚的是你，被全京城看笑話的是你！那個云兒算個什么東西？

一個鄉(xiāng)野村姑，憑什么……”“憑她救了太子殿下?！蔽姨嫠言捳f完，然后重新拿回剪刀，

繼續(xù)修剪枝葉，“這是我欠她的。”如果不是我當(dāng)年堅持要去城外上香，

蕭徹就不會為了保護我而墜崖，更不會失憶，被云兒所救。這一切，是我的因，

自然也該由我來嘗這個果。蘇“你……你真是要氣死我！”蘇婉跺著腳，

最終只能化作一聲長嘆。幾日后，我按例去巡視我林家的產(chǎn)業(yè)“錦繡閣”。真是冤家路窄。

我剛踏進門，就看到了蕭徹和云兒。云兒正站在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錦前，滿臉的向往與局促。

“阿徹，這里的衣料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云霞一樣。可是……是不是太貴了？

我……我穿這個，會不合適的?！彼由乩拸氐囊滦洌桓弊员坝秩侨藨z愛的模樣。

蕭徹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寵溺。他伸出手，極其自然地為她拂去肩頭落下的一片花瓣，

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蝴蝶?！吧翟苾海业脑苾褐档眠@世上最好的東西。

你不是喜歡云霞嗎？孤便將這匹‘云霞錦’送給你。別說一匹，就算你想要整個錦繡閣，

孤也為你買下?！彼脑挷淮蟛恍?，卻足以讓整個錦繡閣的客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帶著同情、憐憫，和看好戲的幸災(zāi)樂禍。

我感到胃里一陣翻攪。我曾央他陪我來錦繡閣一次，他說，男子漢大丈夫，

怎可流連于婦人脂粉之地。原來不是不可以，只是看陪著的人是誰。云兒被他哄得破涕為笑，

嬌羞地靠在他懷里。“阿徹，你真好?！蔽颐鏌o表情，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

甚至沒有給他們一個眼神。我對迎上來的掌柜吩咐?！皠⒄乒??！薄按?*，您有何吩咐？

”“太子殿下剛剛碰過的那匹云錦，臟了?！蔽业脑挷桓?，

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包括蕭徹和云兒。蕭徹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我毫不在意，繼續(xù)說?！俺废氯ィ瑹?。以后不必再進這種貨色?！蔽翌D了頓，

補上最后一刀。“我林家的錦繡閣，不賣二手貨。”皇帝的正式詔書，比我想象中來得更快。

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無非是說我與太子八字不合，為皇家子嗣計，為天下蒼生計，

不得已才解除婚約。話說得冠冕堂皇，仿佛退婚是為了江山社稷。可笑。為了補償林家，

詔書的最后，是御筆親批的賞賜：黃金萬兩，良田千畝，外加一堆華而不實的珠寶首飾。

這是打發(fā)叫花子嗎？我林家世代為相，父親更是百官之首，缺這點黃白之物？這是補償，

更是羞辱。是用金錢來衡量我林晚音的價值，是用賞賜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父親在朝堂之上，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叩謝了皇恩。然后，他挺直了脊梁?！氨菹侣《?，

臣感激涕零。然小女晚音，并非無德被休的棄婦，我相府百年清譽，亦非金銀可以衡量。

”父親的話擲地有聲，讓整個太和殿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包S金良田，臣愧不敢受。臣斗膽，

懇請陛下收回賞賜，只求陛下一紙許可，允我林家商隊出關(guān)經(jīng)商，為國效力，互通有無。

”這番話，是父親和我商議了一夜的結(jié)果。與其接受皇家?guī)е┥嵋馕兜难a償，

不如將這份“虧欠”轉(zhuǎn)化為實實在在的利益。皇帝沉吟了許久，最終應(yīng)允。不僅給了許可，

還授予了林家商隊“皇商”的虛銜。這意味著，我林家的商隊，從此可以在邊境自由通行，

擁有了官府的庇護。消息傳到東宮，蕭徹勃然大怒。他砸了書房里最名貴的一方硯臺。

“林遠這個老狐貍！他這是什么意思？在本太子面前裝清高給誰看！

”他的心腹太監(jiān)在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勸?！暗钕孪⑴?，

相爺也許……也許只是想為林家留幾分體面?！薄绑w面？”蕭徹冷笑，

“他這是在打我和父皇的臉！給臉不要臉的東西！他以為本太子離了他林家就不行了嗎？

”他越想越氣，將一切都歸咎于我?！翱隙ㄊ橇滞硪簦】隙ㄊ撬龜x掇的！這個女人，

心機深沉至此，退了婚還要用這種方式來博取同情，讓父皇覺得虧欠了她！真是惡心！

”“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才會覺得她溫婉賢淑！”這些話，

第二天就一字不差地傳進了我的耳朵里。我只是付之一笑。他怎么想，與我何干？

我將自己關(guān)進了書房，那里堆滿了父親連夜從庫房里搬出來的，關(guān)于家族商隊的所有卷宗。

從南方的絲綢茶葉，到北地的皮毛藥材，每一條商路，每一個賬本，每一份契約。

我一卷一卷地看，一看就是一整天。燭火下，我攤開一張巨大的堪輿圖。我的指尖，

劃過京城，越過重重關(guān)隘，最終停留在了遙遠的西北邊陲。中原富庶，

但稀缺良馬、精鐵和一些特殊的藥材。而這些，都是西北游牧民族的特產(chǎn)。那條商路，

因為常年戰(zhàn)亂和環(huán)境惡劣，鮮少有商隊敢于涉足，但其中的利潤，也大得驚人。最重要的是，

那里遠離京城，遠離這個充滿了算計與羞辱的是非之地。我的心中，

一個全新的計劃正在緩緩成形。蕭徹，你以為我是在博取同情？你錯了。

我只是在拿回我應(yīng)得的東西。你給我的傷害，皇室欠我的公道，

我會親手將它們變成我扶搖直上的資本。從此以后，我的世界里，再也沒有情愛，只有事業(yè)。

為了給云兒一個名正言順的太子側(cè)妃之位，蕭徹決定親自來相府一趟。美其名曰，

“了結(jié)過去，以示恩重”。那天，父親正在府中宴請幾位門生故吏，

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蕭徹就這么帶著云兒，不請自來。他站在庭院中央，

一身明黃的太子常服，襯得他愈發(fā)尊貴。而他身邊的云兒，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裙，楚楚可憐，

仿佛一朵不勝風(fēng)雨的嬌花。所有賓客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身上。

蕭徹的臉上掛著公式化的、悲憫的笑容。他示意身后的太監(jiān)，將一個精致的錦盒呈到我面前。

“林晚音，過去種種，皆是孤年少無知，誤了你的情意。孤心中有愧。”他說得情真意切，

仿佛真是個幡然悔悟的癡情種?！敖袢?，孤特來將這信物歸還。從此，你我兩不相欠，

各自安好。”他的話，說得漂亮又殘忍。當(dāng)著滿堂賓客的面，

將我們的過去定義為“年少無知”，再用“兩不相欠”將我徹底撇清。他這是在“了結(jié)”，

更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是我林晚音配不上他，如今他仁至義盡，主動放我一條生路。

我垂下眼，沒有說話，伸手接過了那個錦盒。錦盒入手，有一種熟悉的溫潤感。我的心，

猛地一沉。我緩緩打開了盒蓋。里面靜靜躺著的，

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那枚用昆侖暖玉雕刻的麒麟佩。

是我當(dāng)年親手送給他的定情信物。只是，它不再是完整的。玉佩從中間被齊齊斷開，

一半還保持著麒麟的形狀，另一半……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抬起，

落在了蕭徹身旁的云兒身上。在她的脖頸間，正掛著一個鳳形的玉佩。

那玉佩的材質(zhì)、色澤、溫潤感，甚至連玉石內(nèi)部那一點小小的紅色沁斑，

都與我手中的這半塊麒麟佩，一模一樣。是另一半。他竟將我母親的遺物，

我與他的定情信物，一分為二。一半雕成鳳，贈予新歡。另一半碎麒麟，還給我這個舊愛。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連呼吸都帶著尖銳的痛楚。云兒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失態(tài)，

她怯怯地往蕭徹身后縮了縮，一只手下意識地撫上胸前的鳳佩。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卻字字誅心?！傲纸憬?，你……你別怪阿徹。他說這塊玉有靈性，能護人平安。

他心疼我無依無靠，又感念姐姐當(dāng)年的深情，所以……所以才想把這份福氣分我一半。他說，

這叫……這叫雙全之美呢。”雙全之美？好一個雙全之美！我看著蕭徹，

這個我愛了十年的男人。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愧疚，反而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悲憫。

“云兒說得對。孤并非無情無義之人?！彼粗?，用一種我無比熟悉的，

仿佛在教導(dǎo)我的口吻說?！按擞裨o過孤，也曾是你的心愛之物。如今，

它一半護著孤的摯愛，一半歸還于你，也算了卻了孤的一樁心事。這樁舊事，總要有個了斷。

”他頓了頓，仿佛在期待我的感激?！巴硪?，你應(yīng)該為孤的周全，感到高興才是?！薄案吲d？

”我終于開了口，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我看著他，

看著他身邊那個戴著我母親遺物、一臉無辜的女人。

一股混雜著極致痛苦和滔天恨意的血腥味，從我的喉嚨深處翻涌上來。

我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感覺不到周圍人的目光。整個世界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那張寫滿“仁至義盡”的臉，

和云兒脖子上那塊刺目的、用我母親血肉雕琢而成的“鳳佩”。他用我母親的遺物，

去討好他的新歡。然后，再用“報恩”的名義，將這份玷污和羞辱，親手還給我。這，

就是他給我的了斷。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突然笑了。笑聲很輕，很短，像一片羽毛落地，

卻又帶著玉石俱焚的破碎感。然后，我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將錦盒里那半塊麒麟佩拿了出來。

在蕭徹和云兒錯愕的目光中，我高高舉起手，然后狠狠地，將它摔在了堅硬的青石板上。

“啪！”一聲清脆到極致的聲響。我母親的遺物，我十年愛戀的見證，我最后的一點念想，

碎了。碎得比當(dāng)年被箭矢擊中時還要徹底，化作了滿地齏粉?！疤拥钕隆！蔽姨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