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胡碩低聲把小妹和山神娘娘結(jié)緣的事情和胡萊說了，胡萊聽完后一言不發(fā)，沉默地在炕上抽著煙槍，屋內(nèi)一片煙熏繚繞。

胡碩最了解自家的大姐，盡管對方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也能把她此刻的心情猜個八九不離十——大姐這是在生氣吶！

不怪胡萊生氣，換做其他人也會心里老大不舒服。

自己拼死拼活在外面掙一家人的嚼用，回頭就把她小妹給丟了？這得虧遇到山神娘娘，不然那就是個死！

胡萊不愛說話，心里的主意卻不比胡碩少，她敏銳地發(fā)覺了一個連胡碩都沒想到的疑點。

“好好兒的怎么就病了？”

胡碩也是一愣。對呀，雖然小妹看著瘦不拉幾的，可以前從沒得過病??！為什么就在胡老太太抱怨家里糧食養(yǎng)不活這么多娃娃的節(jié)骨眼上，莫名其妙地病了呢？

這個猜想背后的東西太可怕，胡碩轟然冒了汗！

“等年后我不去郭地主家了?！焙R放下煙槍，看了炕上熟睡的胡桃一眼：“你們兩個小的在家我不放心。”

胡碩點點頭，歡喜之余又有些擔(dān)心：“可是奶能答應(yīng)嗎？少了這一大注錢，家里不知道又要怎么打饑荒呢?！?/p>

胡萊沉聲道：“奶那邊我有說法，只要我這身子骨一天沒廢，這家里就還有我說話的地方?！?/p>

在鄉(xiāng)下地方，力氣就是底氣！

胡萊抵得上兩個壯年勞動力，吃的還是一個人的量，這樣的寶貝不管是耕田種地，還是收割打谷那都是缺不得的頂梁柱。

就算不在郭地主家?guī)凸?，家里勞動力多了，開春不得多種幾畝田地嗎？即便是農(nóng)閑時分，愿意請胡萊去幫工的人家也不在少數(shù)，那也是一筆收入！

況且，即便在經(jīng)濟(jì)上吃一點小虧，家里有這么一尊女煞神的好處也是看得見的。胡老太太可以少做些專屬女眷的沉重粗活，遇到潑皮的婦人腰也能挺得更直些，不怕對方欺負(fù)上門來。

誰不知道她家的三丫頭好一把力氣，一指頭推翻一個壯漢！即便對方家的兒子比自家多上那么一兩個，那又怎么樣呢？耍橫之前，誰都得先考慮一下對打起來的后果！

家里的煩惱暫時解決了，姐弟倆人的思緒又轉(zhuǎn)回了山神娘娘之上。

胡碩早早地把饅頭包子和燒餅放在炕沿兒上熱著，胡萊只咬了一口便知道山神娘娘顯靈是真，絕不是什么人裝神弄鬼——白鶴原上做不出這樣的好吃食。

就拿最近的縣城來說，街面上的茶館酒樓還勉強開著幾家，東西也還賣著，價格和質(zhì)量卻不能和往常相提并論。包子皮是面的，紫紅的糙米飯里有沙，原本大海碗的青菜面條不再堆得冒了尖兒，稀拉拉幾根浸在湯水里，像是湖底的水草。

就這樣不堪的東西，還需搶著才能買到，晚些兒就沒了。至于那些貨真價實的雞鴨魚肉之類，只能在富貴人家的飯桌上時?？吹?，平民小戶能吃上干飯就不錯了。

“小妹是個有福氣的！”胡萊只說了這么一句，胡碩重重地點了點頭。

胡萊留在家里，最高興的當(dāng)屬胡碩。大姐是四房的主心骨，有了她胡碩和小妹就不再是沒爹沒娘任人欺負(fù)的娃，就連胡老太太看起來也多了幾分長輩的慈愛與和氣。

胡家一共有三間房，其中最大的一間被隔成南北兩個炕，分別住著老二胡義與老三胡禮兩家人，胡老頭夫婦帶著胡嬌兒住在溫暖舒適的小房。

胡萊姐弟仨住著的這間原本是雜物間，炕是后來湊合著隨便搭的，常年不燒炕，屋子里散發(fā)著一股寒冷潮濕的霉味。

胡萊回來后，胡老太太不好意思再裝聾作啞，分了些干草把子和樹根給她們，可胡萊并不想用這些燒炕。當(dāng)初做這屋里的炕時本就敷衍得緊，通風(fēng)道形同虛設(shè)，燒了這些玩意她還怕嗆壞了寶貝疙瘩小妹！

她揣著兩個大饅頭出了葫蘆莊，回來時拉著一車結(jié)實干柴，把個胡碩喜得差點跳起來。

“這可是禁燒的老疙瘩！”胡碩愛不釋手地把這些干柴掂了又掂：“大姐你從哪兒弄來的？”

“回郭家拖的?！焙R沒打算隱瞞：“我把饅頭給了柴房的老趙，他幫著搬了一車?！?/p>

胡碩有點擔(dān)心：“要是郭地主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胡萊搖搖頭：“郭家有座山頭，燒的東西都不記數(shù)兒，就算知道了也沒什么。”

以郭地主對胡萊的看重，別說一車對他而言完全不值錢的干柴，哪怕是一車金貴的糧食也不帶眨眼的。

郭地主一直覺得胡萊千好百好，只可恨不是個男身，不能收為義子好好培養(yǎng)。要不是家里那些軟腳兒子都十分懼怕胡萊，他早就預(yù)定下這個合心的兒媳婦兒了！有他坐鎮(zhèn)，上面又沒個婆婆，誰敢欺負(fù)她？新奇！

胡老太太并不是沒看到胡萊往房間里搬干柴，只是她此時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廚房里那兩大桶潲水上，沒什么空閑思考其他東西。

經(jīng)過連夜的清點，她心中大概有了數(shù)。

胡萊從郭家?guī)Щ貋砹俗阕銉砂俣嘟锏暮贸允?，只要她不慌不忙，安排妥?dāng)，不僅可以置辦出一桌災(zāi)年罕見的豐盛宴席讓姑爺吃得滿意，還能換回不少糙糧，一家人直到明年夏天都不用挨餓了！

在胡嬌兒的幫助下，胡老太太收拾出三十幾海碗的齊整菜肴，嚴(yán)嚴(yán)實實地鎖在了自己房中柜子里靜候姑爺光臨，饞的胡嬌兒直流口水卻不敢動什么歪心思。她知道母親就算再疼自己也不能由著自己偷吃，胡愛兒也會生撕了她！

剩下的就是些品相不太好的菜了，胡老太太把稍微大點兒的肉塊撈出來，加了鹽拌好封在一個大壇子里，預(yù)備私底下給胡嬌兒開小灶。

至于那些碎皮渣末的，她用笊籬把它們?nèi)繛V出來，壓成巴掌大小的塊兒狀，再用蒲葦葉子包成一份份的拿草繩系好，讓老實巴交的三兒子挑到縣城上去賣了換糧食回家。

這種蒲葦包兒叫盒子菜，專為吃不起肉的窮人發(fā)明，原先一包不過幾十個錢，現(xiàn)在價值堪比大酒樓里的定席，或許還要更貴重些。

胡禮出發(fā)前，胡老太太是這么叮囑他的：“該換多少糧食你心里有數(shù)，少了今兒你就別回來了，聽見沒有？”

經(jīng)了胡老太太的手，兩個齊人高的木桶被搜刮得只剩下照的見人臉的油汁湯水。這些湯水放在郭家喂豬還嫌寡淡，可擱胡家是極其珍貴的東西，不能隨意倒掉。

鄉(xiāng)下人難得見油葷，無論是熬糊糊還是炒野菜，只消往里面澆一勺油水，自然能美得眾人直倒吸氣，這就是過年！

就這樣，胡萊辛苦一年換回的兩大桶食物，最后留給她和弟妹們的就是幾滴殘汁臘水，并且沒人對此提出異議。

好在郭地主多少知道些胡萊家里的狀況，并沒有把她的工錢一并發(fā)下來，而是連本帶息地存在他那里。胡萊當(dāng)初幫工的時候大家都說得明白：發(fā)的兩季糧和節(jié)禮賞賜她可以扛回家去，工錢誰都不能動，哪怕是胡老太太上門取也不行，那是小妹的嫁妝。

胡禮不善言辭，只認(rèn)死理，既然母親和他說一份盒子菜值二十斤糙糧，他就死咬著這個價錢不放，無論想買的人如何說盡好話或者威脅哀求，他都只是沉默地?fù)u搖頭，出神地望著腳下的地面。

圍著的人沒了辦法，誰叫今年不同以往呢？而且他們看得分明，這個鄉(xiāng)下人的盒子菜實在，不像熟肉鋪子里那些摻雜了粉絲面筋的水貨，包著的全是貨真價實的碎肉，肥油浸透了蒲葦葉兒，把其染成誘人的淡黃色，香得不行。

“唉，要不是家里老娘盼著過年吃頓帶肉餡兒的餃子，我也不會這么糟蹋糧食！”一個男人感慨道：“二十斤就二十斤吧，給我來兩盒。過年了，哪怕做小輩的餓著，也得讓老人吃得高興??！”

這個頭一開，后面就賣得十分順利了，沒多久胡禮挑著的蒲葦包兒全部變成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幾百斤糧食，把他喜得呵呵笑。

當(dāng)然，他也沒忘記胡老太太的交代，就手兒在旁邊的糧鋪換了幾十斤細(xì)糧和銀錢，買了點兒糖塊茶葉，小心地壓在筐里。

胡禮一大清早出的門，胡老太太一直心神不寧，吃過午飯后更是直接坐在了門檻上翹首期盼。直到胡禮挑著沉甸甸的東西到莊子口時，她才笑逐顏開。

“嗬，真有你的，賣的這么快！”胡老太太查看過東西后，難得地摩挲了三兒子一回：“今兒辛苦你了，叫你老妹兒給你頓壺茶，好好歇歇腳?！?/p>

胡禮受寵若驚，連連點頭。

在胡老太太的指揮下，胡老頭和胡義把東西全部抬進(jìn)了地窖，糖塊兒和茶葉則被她親手鎖在了柜子里。劉氏看到糖塊兒后，悄悄地拉了拉丈夫的袖子：“給葉兒花兒帶了什么東西沒？”

胡禮搖搖頭：“手里沒錢，能帶啥？”

“你不會夾倆糖塊兒藏袖子里？”

“那怎么行，娘準(zhǔn)備留著招待姑爺呢，老妹兒也要吃?！?/p>

劉氏一愣，隨即咬緊嘴唇低頭回房里去了，胡禮一頭霧水，不知道妻子為何生氣，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墓褡?，胡老太太得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笑得胸有成竹?/p>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等姑爺上了門，十幾個海碗的宴席給他吃著，她就不信掙不回親家太太這個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