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于鄉(xiāng)只有一條主街，就是鄉(xiāng)政府門前這條路，鄉(xiāng)政府的東面隔著一所房子就是中心小學(xué)。

李桂芳的家就在學(xué)校對面，估計當(dāng)時也是為了開賣店方便。

這個年代在鄉(xiāng)下，臨街的門市并不吃香，因為場地狹小，菜園的面積都擠沒了。

鄉(xiāng)村小賣店賺那么一點小錢，還不如多種一點園子來的實惠，最起碼，大半年的菜錢省下了，有會經(jīng)營的，甚至還會略有剩余。

最主要的，鄉(xiāng)村賣店面對的顧客，都是窮相親，賒欠是最常見的事情，一般的家底，根本無法承受。

高盛看秦長清一個勁回頭瞅鄉(xiāng)政府和中心校之間的磚房，嘆口氣，說道：“秦書記，那里原來是供銷社，是當(dāng)年單于鄉(xiāng)最漂亮的建筑，就是來回上貨運費太貴，所有，供銷社就黃了?！?/p>

“喔，”

秦長清暗嘆，這個單于鄉(xiāng)，還真的有一點兔子不拉屎的意思，“那房子一直就那么空著？怎么不移作它用或者干脆處理掉？”

“嘿嘿，書記，”

裴文華接過話茬，“那房子在鄉(xiāng)政府重建之前，是單于鄉(xiāng)最好的建筑物，一般人誰買得起？再說了，就算買得起，拿來做啥？”

高盛也一個勁咂舌：“那房子現(xiàn)在也成了供銷總社的累贅，扔還扔不起，賣還賣不掉，都愁死了！”

正說著話，胡同里竄出一個黑影，砰的撞在外側(cè)的呂春來身上，一個小東西遠(yuǎn)遠(yuǎn)的滾出去。

秦長清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光腳的孩子，短短的頭發(fā)，亮晶晶的眼睛，衣服褲子都是補丁摞補丁，倒還干凈。

只是，這深秋的北方，穿秋衣還有一點涼意，那孩子單薄的衣衫不說，那雙光腳板，都讓人看著涼到心底。

小孩子一撞之下，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沒顧得上看撞到了誰，眼神就跟著那個滾出去小東西跑了。

那孩子蹭的站起來，幾步攆上去，拾起小東西，原來是一個玉米面窩窩頭！孩子小手拍打拍打窩頭，撕下粘上塵土的外皮，卻沒舍得扔，回手丟進嘴里，讓秦長清看的目瞪口呆！

呂春來看清那孩子的模樣，也沒計較，嘆口氣，說道：“這孩子叫秦忻，父親82年春天得病去了，和她媽媽生活在一起，除了一點薄了地種點糧食，家里沒什么其他收入，全靠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接濟。”

秦長清心底一痛，改革開放都十余年了，竟然還有這樣的赤貧，他感覺心里有點堵：“我看李主任做飯還早，要不，我們到秦忻家去看看？”

三個人互相看看，都沒有反對，秦忻的家還要往東，和李主任隔一家，已經(jīng)是單于鄉(xiāng)最東頭了。

前后的園子倒是不小，土坯房，低矮的門楣幾乎壓到人頭頂。

園里堆著玉米垛，還有一些雜糧，園子很干凈。

一進院門，高盛就喊：“秦忻她媽，新來的秦書記來看你們了，在家沒？”

很快，門開了，一個憔悴的女人呆呆的守在門邊，黑色長褲，白的確良襯衫，腳上是一雙手工制作的千層底布鞋。

女人身后的秦忻探出半個頭，好奇的打量著來人，更多的是盯著中間那個大男孩。

看女人木木的沒有反應(yīng)，裴文華說道：“秦忻她媽，這位是新來的秦書記，來看看你們家的生活情況?！?/p>

女人一驚，惶惶的讓開門口，手足無措的說：“秦，秦書記，咋能勞駕您呢，這小門小戶的，可是太寒酸了！實在是---”

秦長清一笑：“大嫂，我就是來看看，您這小院子拾掇的真干凈啊，難得，難得！”

的確，看過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里亂七八糟的，讓人心里犯堵。

倒是眼前的小院，收拾的利利索索，就連角落的柴火垛都板板整整的，沒有雜七雜八的柴草四處亂飛。

房前屋后更是干干凈凈，沒有一點垃圾雜物。

踩著三級臺階進屋，小廚房里土坯的鍋臺干干凈凈，陳舊的碗架子擦得清清爽爽，墻壁沒有刷白灰，就是黃土的顏色。

棚頂整整齊齊的葦笣沒有一掛灰塵，堂屋棚頂糊了一層報紙，已經(jīng)有一點泛黃，這大概是這個家庭最奢侈的裝潢了！

炕上是一鋪秫稈皮編織的炕席，炕梢一趟白茬的炕柜，連門扇的空檔都是紙糊的。

炕柜的上面，整整齊齊的疊放這被褥，地上角落兩塊木板上，幾袋糧食。

旁邊是酸菜缸，還有一個小壇，估計是咸菜。

房間里有點暗，估計是房子有一點下窖造成的，窗戶上的玻璃七拼八湊，擦得格外干凈。

其實，這間房子更應(yīng)該叫做地窨子，秦長清記得小時候鬧地震那兩年，自家的園子里就有這么一間地窨子，冬暖夏涼。

當(dāng)時玩心重，感覺住的很好玩，總是和哥哥姐姐們搶地窨子的居住權(quán)，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很溫馨。

秦長清見炕頭一個泥盆，上面蓋著秫稈編制的蓋簾，掀起來一看，是玉米面：“大嫂，這是要貼大餅子嗎？正好，我們還沒吃東西，就在您這里打擾一頓，行不？”

女人一呆，高盛三人更是一愣，飛快的交換一下眼神，女人期期艾艾說道：“這，這可咋整，我家，實在，沒啥！”

秦長清哈哈一笑：“大嫂，我看大餅子就蠻好的，現(xiàn)在燕京城吃玉米面可是上進，您也不用整別的，就來大餅子，土豆醬，要是有點醬咸菜就更好了?！?/p>

高盛也是爽快人，大聲說道：“那就麻煩秦忻媽媽了，你放心，回頭招待費還是會給的，秦書記，你們先在這等等，我去告訴李主任一聲，省得她白忙活。”

秦長清三人也不客氣，把堂屋的一張炕桌搬到院里，沒有凳子，就找來幾塊土坯，坐在身下。

女人沒有辦法，對于這樣沒臉沒皮的干部，還真的是第一次見到，只好老老實實地開始燒火做飯。

秦忻也不閑著，幫助忙里忙外的，一會功夫，就變成了小花貓。

坐下沒多久，李主任和高盛抬著一口燜鍋，手里拎著幾瓶酒，就過來了。

一進門，李主任就埋怨：“你看看秦書記，家里都要做好了，你咋又變卦了捏？算了，不和你們大男人一般見識，這是剛剛燉上的大鵝，還沒熟透。

秦忻她媽，就在你這里回回鍋，好不好？”

秦忻媽媽手腳麻利，很快，黃亮亮的大餅子，油汪汪的大鵝燉土豆，還有一盆秦長清點的土豆醬，擺上了桌面。

一轉(zhuǎn)身功夫，切一盤酸菜蘸醬，幾顆大蔥，兩碟醬咸菜，還別說，很豐盛。

臨開飯，李主任的老公張晉北回來了，張晉北是臨近的詹魚鎮(zhèn)派出所所長，轉(zhuǎn)業(yè)軍人，黝黑壯實，說話砍快，很合高盛脾胃。

秦忻媽媽拗不過秦長清，只好讓秦忻上桌吃飯，自己卻是遠(yuǎn)遠(yuǎn)的躲開了，說啥也不上桌。

秦長清首先給秦忻夾一個鵝大腿，才舉起酒杯，說道：“今天也算是單于鄉(xiāng)黨委會的一次聚餐，我借花獻(xiàn)佛，敬各位前輩一杯。

不為別的，就為各位在這種艱苦的環(huán)境下，可以甘之如飴的盡心工作幾年甚至十幾年，僅僅憑這，就讓我欽佩！我敬各位！”

秦長清說完話，一揚脖，二兩的口杯，頓時見底。

這種口杯是一種低檔酒的包裝，這還是李桂芳從家里拿來的，一口杯正好二兩。

看到秦長清喝酒如此痛快，高盛和張晉北連聲叫好，跟著干掉了杯中酒。

呂春來和裴文華面面相覷，看著面前的口杯一個勁咧嘴，但是領(lǐng)導(dǎo)都打樣了，死逼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干掉杯中酒。

還好，接下來秦長清更對單于鄉(xiāng)的實際情況感興趣，而不是酒，這才讓二位堅持下來，否則，只消再來上一尋，二人就要告饒了。

“我來之前，看過單于鄉(xiāng)的基本資料，這里的耕地人均不少，怎么，產(chǎn)量很低么？”

秦長清一邊給秦忻夾菜，一邊問，女孩很拘謹(jǐn)，守著碗里的大餅子，不肯伸筷。

裴文華苦笑道：“文字游戲坑人吶，秦書記，當(dāng)初我也是看著單于鄉(xiāng)的資料好看，實際情況到這里才知道，單于鄉(xiāng)地處東遼河源頭，到處湖泊泉水，好像不缺水，事實上，這里是沙漠的邊緣地帶。

一會兒您到秦忻家的園子里看看就知道，全是沙土，地力瘠薄，種啥產(chǎn)量都低。

尤其怕旱，可是，咱這地區(qū)，年降水量低的嚇人，幾乎十年七旱。

好容易三兩個好年景，搞不好還要受沙塵暴的危害，怎么可能靠地吃飯？”

秦長清神情凝重起來：“沙漠邊緣？也就是說，修水渠是不可能的？”

呂春來一豎大拇哥：“秦書記果然不愧是大學(xué)生，一點就透，沙漠地帶，不要說蒸發(fā)量，就是滲水都滲不起，沒出一公里，再大的水量都滲到地下去了。”

秦長清沉默有晌，又問道：“這里地下水資源怎么樣？”

高盛回答：“地下水那是沒說的，要不是這里地下水還算豐富，整個單于鄉(xiāng)都要搬遷了。

只是，地下水用來澆地卻是不可能，單單動力問題，就無法解決。”

這里貧窮還真的不是班子的責(zé)任，秦長清幾乎把自己可以想到的問題，都問了一遍。

在場的各位對答如流，看來，幾個人也是不甘心，也曾經(jīng)多方努力，是要另想辦法了！

雖然是很簡單的幾個小菜，秦忻媽媽泡制的很有味道。

尤其是她腌制的醬咸菜，非常下飯，大家都吃的很開胃，反倒是那盆燉鵝，幾個大人都沒怎么動筷，小秦忻吃的油嘴麻舌，非常開心。

快要吃完的時候，秦長清對李桂芳說道：“李主任，要不就把我的伙食點安置到秦忻家吧，我看秦忻媽媽做飯很好吃，人也干凈?！?/p>

大家都是一愣，這才想起，這位書記還沒吃飯地兒呢。

其余幾人都是鄉(xiāng)土干部，就是從嘉魚縣本地提拔起來的，基本上是任職到哪里，家就搬到哪里。

高盛幾個人交換一下眼神，也沒有反對，誰都感覺到，秦長清是想幫幫孤兒寡母。

李桂芳笑笑：“那好，我還真怕書記您沒地兒吃飯，動不動就跑我家蹭去，那可太鬧心了！”

聽了李桂芳的玩笑，大家都開懷大笑，這還是秦長清來到單于鄉(xiāng)最開心的一刻！

秦忻媽媽趕緊拒絕，張晉北家是坐地戶，和秦忻家是老屯鄰兒了，說話就更直接：“弟妹，你就不要拒絕了，秦書記也是好意。

再說，秦書記的吃飯問題也的確不好解決，你總不能讓他凈吃方便面吧？那還怎么開展工作呀，幾天不餓跑嘍，才怪！”

大家又笑起來，李桂芳見大家吃的差不多，就要去沏茶，張晉北笑道：“得得得，還是給我來碗井拔涼，就咱家那低檔茶葉，還不如咱單于鄉(xiāng)的甘泉水甜呢！”

李桂芳鬧了個大紅臉，惡狠狠的瞪一眼張晉北：“就你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