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再次進(jìn)入了幻境。黑無常提醒我，由于時間緊迫，十殿閻羅將加快幻境中時間的流逝，但這也會導(dǎo)致幻境失真。如果白小遠(yuǎn)有所懷疑，請務(wù)必穩(wěn)住他。

我的魂魄回到了病榻之上。由于幻境的加速，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但我無暇顧及。我的內(nèi)心非常焦慮，我感覺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對白小遠(yuǎn)了。

起初，我只以為他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鬼魂。后來，我覺得他是一個癡情的翩翩公子。而現(xiàn)在呢，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他，也許那女人說得對，傻瓜是最適合他的稱號。

白小遠(yuǎn)終于回來了。我聽到他御劍飛過山谷的聲音，我離開病榻，走出了房門。

白小遠(yuǎn)緩緩地落在了我身前。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了，眼神中更是透露出難以捉摸的堅毅。我看到村子里的桃花開得旺盛，原來他已經(jīng)離開村中一年了。

白小遠(yuǎn)。我輕輕叫他的名字：你回來了。

嗯。他點了點頭。

你幫我找回仙草了嗎？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我不想演了。

什么？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嘆了口氣：其實我沒有喝孟婆湯。

我記得前世的所有事情。我一直陪你們在這個幻境中演戲，而現(xiàn)在，我不想演了。他看著我，緩緩地說道。

如果這個時候我捧著一只碗，那讓那只碗落地，然后砰地碎裂，一定最能烘托此時的氣氛。但我兩手空空，只有我的內(nèi)心在默默地碎裂。

你是認(rèn)真的嗎？我的腦海里一片混亂。

他點了點頭。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了兩壺酒，然后指了指屋頂：陪我演了這么久的戲，你也辛苦了。和我一起喝一杯吧。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看向了天空，乞求黑無常或者閻王能給我一點提示。但是空中白云悠悠，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幻境沒有解除，看來十殿閻羅是希望這出戲繼續(xù)進(jìn)行下去，雖然它已經(jīng)完全偏離了主線。而作為主角之一的我，除了繼續(xù)即興發(fā)揮之外，似乎也沒有了別的選擇。我呆呆地和白小遠(yuǎn)一起爬上了樓，坐在了屋頂上。

白小遠(yuǎn)喝了一口酒。我們之間陷入了莫名的沉默。本來面對他時，我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現(xiàn)在，當(dāng)我得知他依然擁有前世的記憶時，我更加無法對他開口了。他變成了一個徹底讓我陌生的人。

但是，沉默還是需要打破的。我咬了咬牙，既然他擁有兩世的記憶，那么我也沒什么好對他隱瞞的了。我對他說：你還記得你前世的那個戀人嗎？

他點了點頭。我深吸了一口氣：她死了。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我擁有兩世的功力，破開幻境，神游八方，并非難事。他說：我比你更早知道她的死亡。

他說：本來，我打算配合你們演戲。我前世的功力就能讓我上天入地，等我將第二世的功法修煉到巔峰，世上將沒人能夠奈何得了我。到時候，我就能永遠(yuǎn)和她在一起，做一對神仙眷侶，生生世世都不再分離。

但是，她不愛你。我對他說道：她選擇了死亡而不是你。

他喝了一大口酒。酒水順著他的脖頸淌下，浸濕了他的衣衫。

孟小常。他突然看著我：你喜歡我嗎？

我……我感到臉一下子紅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能讀懂你的眼神。他說：因為，我曾經(jīng)也有過這樣的眼神。也許，只有一點點。但是，一點點就好，你應(yīng)該能夠明白我的感覺吧？

他舉起了酒壇：愛著一個不愛你的人。無論你為她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她的青睞?？v然是上天入地，縱然是摘月攬星，縱然是斬妖除魔，縱然是舍生續(xù)命。但是，你明知道她不可能為你回頭，你卻還是毅然前行。你的心里只有她的笑靨，你的腦海里只有她的背影。

人世間的情愛，就是這么無理。不然，哪里還會有這么多的詩歌，哪里還會有這么多的烈酒。他看著我：孟小常，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感受，那我們就干杯。

我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中的酒杯。他仰起頭，將一壇酒一飲而盡。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你不應(yīng)該偷走生死簿。我對他說道：沒有了生死簿，天下有可能會大亂。萬一它落入了壞人手中，后果更是不堪設(shè)想。

把生死簿還給我們吧。我對他說道：然后，你就離開吧。反正我們也沒人攔得住你。

你這算不算是教唆罪犯逃跑？他笑了起來。

我抓住了他的手：不管怎樣，你必須把生死簿還給我們，不然，我就永遠(yuǎn)追著你，直到天涯海角也不放手。

他說：你放心吧。我知道生死簿的效果，就算不在閻王手中，它也照樣能維持六界的秩序。而且，它也絕不可能落入別人的手中。

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把生死簿吃了。它一直在我的體內(nèi)，和我的丹田融為一體。

難怪黑白無常尋遍六界也找不到生死簿的影子。我恍然大悟：原來生死簿一直就在地府，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酒喝完了。他拍了拍手，從屋頂上站了起來。我問他要去哪里，他說：不是你說的嗎，要我把生死簿還給你。

它和我的丹田融為一體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只有我自爆丹田，才能把生死簿取出來。

那樣，你會死。我說：也許有別的方法，只要你愿意配合，一切都好說。

但別的辦法，不是我想要的辦法。他最后一次看向我。在漫天飛舞的桃花雨下，白衣少年御劍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破開了幻境，消失在天際。

5.

我追出了幻境。黑無常告訴我，白小遠(yuǎn)往東邊的方向去了，那里正是妖王和天庭大軍交戰(zhàn)的地方。

我想往東邊跑，黑無常攔住了我：孟老師，你去干嗎？

我甩開了他：我去把生死簿搶回來。

等我趕到東邊的時候，白小遠(yuǎn)已經(jīng)和妖王戰(zhàn)在了一起。那妖怪高如山嶺，三頭六臂，手中揮舞著六把神兵，魔威赫赫。白小遠(yuǎn)兩世功體加身，一柄利劍攪動著風(fēng)雷水火，聲勢浩浩。兩人全力相搏，從地下打到天上，又從天上打到地下，一時間天空烏云翻騰，地動山搖，圍觀的天庭眾將竟沒有一人敢上前插手。

我看著白小遠(yuǎn)在煙塵中忽隱忽現(xiàn)，感到心懸起又放下。他既能知道自己的戀人自盡而死，肯定也能知道妖王為禍一方，而他就本是一個心系蒼生的人。

我想，當(dāng)?shù)弥桥嗽偃胼喕刂?，也許他也不想再活著了吧。但他還是想用自己的一身修為，發(fā)揮出最后的一點光和熱。

又或者，他只是想宣泄自己的情緒，將自己兩世的愛恨情仇，盡數(shù)傾瀉在刀光劍影之中。

他就這樣的一個傻瓜。

一人一妖不知道斗了有多久。終于，在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中，白小遠(yuǎn)的身體被甩了出來，狠狠地摔到了我的面前。

我連忙上前扶起了他。他遍體鱗傷，胸前更是破了一個大口子，血流不止。他抓住了我的手，吐了一大口血：我不行了。

我知道。我說：你別說話了，我?guī)闳ク焸?。其他的事，交給天庭吧。

他搖了搖頭：我沒救了。那妖怪刺穿我的氣海，我的丹田就要崩潰了。

他看著我：孟小常，我要是喜歡你，那該多好啊。

別說了。我感到眼角酸酸的：別說了。

他笑了起來：我把生死簿還給你吧。那樣我們就兩清了。

他的身形變得模糊了，化作了一陣金色的光點。那光點分散又聚攏，最后在我得手中變成了一本生死簿。

妖王從煙塵中探出丑陋的頭顱。他朝著天庭的眾將叫囂：還有誰？

我默默地翻動著生死簿。我的手上依然沾有白小遠(yuǎn)的鮮血。我用的他的血，在妖王的名字后面，緩緩寫了一個死字。

妖王的身形猛然凝固了，他的靈魂在一瞬間脫離了肉體。四道勾魂鎖鏈裂地而出，洞穿了他魂魄的琵琶骨，牛頭馬面用鋼叉釘住了他的雙足，黑白無常用勾魂鏈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的肉體失去了控制。天庭上的眾將抓住了時機(jī)，一時間箭矢靈光如暴雨一般傾瀉而下，將妖王的軀殼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的身軀馬上就在猛烈的攻勢中潰爛了，他的靈魂更是遭受重創(chuàng)，無法擺脫鬼差的桎梏，被眾鬼拉扯著押向地獄。

但是，這一切都和我無關(guān)了。我緊緊抱住了胸前的生死簿，感受著少年最后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