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鐘后,張玉衡開著溫雪那輛電車來到了西城區(qū)建軍路。
這是洪都的老城區(qū),房屋街道看上去都顯得有些老舊。
老周全名叫周宏青,今年三十九歲,是暗刃小隊中年齡最大的一人。
按照地址,張玉衡抱著老周的骨灰盒來到一棟老舊樓房的三樓。
確認(rèn)門牌號碼沒錯之后,張玉衡鼓足勇氣敲響房門。
等了一會兒,房門被人推開,一張酷似老周的臉出現(xiàn)在張玉衡眼前,令他短暫的失神。
“你找誰?”
少年疑惑的聲音傳入耳中,讓張玉衡回過神。
太像了!
但與老周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相比,眼前這張臉顯得太過稚嫩。
這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眼角與嘴角處更有還未消腫的淤青。
張玉衡不禁微微蹙眉,這是被人打了?
壓下心中疑惑,他開口道:“你是周小軍吧?”
少年錯愕的看了張玉衡一眼,問:“你認(rèn)識我?”
“嗯,聽你爸說起過,而且你與你爸很像,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張玉衡說道。
這時,少年人的目光緩緩下移,看到了張玉衡手里的骨灰盒。
十六七歲的少年什么都懂,只看到這個骨灰盒,未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的他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幾分驚慌之色,臉一下子就白了,整個身軀亦是微微蜷縮了一點,身子一晃,差點沒站穩(wěn)。
張玉衡眼疾手快,急忙一把攙扶著他,自己的眼眶卻濕潤了,只覺得鼻尖酸酸的。
“小軍,是……是誰來了???”
就在這時,屋內(nèi)傳來一道老婦人虛弱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仿佛失去了依靠的少年那驚慌的眼神之中多了一絲光澤。
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做出了一個讓張玉衡很意外的舉動。
只見他將身軀擋在門口,并且往外走了一步,順手將房門拉上,嘴上說:“是我同學(xué)來找我了,奶奶,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p>
沒等屋里的老婦人回答,他就關(guān)上了房門。
昏暗的樓梯間內(nèi),關(guān)上房門的周小軍目光略顯呆滯的望著張玉衡手里端著的骨灰盒。
張玉衡強行壓下鼻尖的酸澀,說:“對不起小軍,我沒照顧好你爸,你爸他……犧牲了!”
周小軍一米七五左右,偏瘦,身子骨看上去有點單薄。
他目光空洞呆滯的望著那個骨灰盒,眼眶逐漸泛紅,晶瑩閃爍。
但他卻緊咬著嘴唇,極力的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以至于單薄的身軀輕輕戰(zhàn)栗發(fā)抖著。
張玉衡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少年攬入懷中,輕聲道:“哭出來吧?!?/p>
“嗚……嗚嗚……”
少年悲痛的撲在張玉衡左手支撐著的骨灰盒上,哭出聲來。
但他似乎擔(dān)心屋內(nèi)的奶奶聽到,所以依然壓制著自己的聲音。
張玉衡也跟著淚流不止。
老周當(dāng)兵的早,一次休假的時候在網(wǎng)吧認(rèn)識了他的前妻,那個時候正是網(wǎng)戀最多的年代,老周與他的妻子通過網(wǎng)絡(luò)戀愛,二十二歲的時候就結(jié)婚了。
結(jié)婚不到一年,兒子周小軍便出生。
然而愛情的保鮮期很短,婚姻的維持更需要雙向奔赴的付出與陪伴,在周小軍三歲的時候,老周的妻子忍受不了長時間兩地分居之苦,提出離婚。
自此之后,老周沒有再娶,他的兒子則是由他父母撫養(yǎng)照看。
十年前老周的父親意外去世之后,周小軍就與他奶奶相依為命。
可以說,周小軍與絕大多數(shù)在外務(wù)工的老百姓家的留守兒童沒有任何區(qū)別。
身為特殊軍人,老周的假期更是極少,他這輩子對得起國家,對得起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卻唯獨對不起他的家人。
往往像周小軍這樣長大的孩子這個時候都非常叛逆,然而周小軍卻特別懂事。
因為懂事,他的心里便是苦的。
先前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張玉衡手里的骨灰盒時,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當(dāng)他聽到奶奶的聲音之后,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不能讓奶奶知道這個消息,因為奶奶的身體很糟糕了,他怕奶奶承受不住這個沉重的打擊。
張玉衡抱著哭泣的少年,心疼如絞。
壓抑著的嗚咽聲持續(xù)了足足幾分鐘時間,張玉衡感覺到自己的衣服都已經(jīng)濕透,他那只端著骨灰盒且承載著少年大半個身軀體重的左手都隱隱有些酸麻。
大約過了四五分鐘的樣子,少年逐漸收起了哭聲,他軟弱的身軀也逐漸挺直。
他抬起頭,用手擦去鼻涕眼淚,紅腫著眼睛看著張玉衡問:“叔,我……我爸是怎……怎么沒的……”
“為國而戰(zhàn),光榮犧牲,他是英雄,是烈士!”張玉衡語氣鏗鏘的說道。
除了撫恤金之外,他知道只有這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崇高無上的信仰與榮譽,才能安撫逝者家屬悲傷無助的靈魂。
周小軍呵呵一笑,有些慘然:“英雄,烈士……”
他眼中有光,似是為父親感到驕傲,但更深處又似乎藏著黯淡的悲憤與委屈。
他不要這些光榮稱號,他只想要他爸爸活著。
“謝謝叔叔送我爸回家,我……我會好好將他安葬的。”周小軍向張玉衡深深鞠躬,然后伸出雙手,想要接回父親的骨灰。
華夏人講究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他不能為父親養(yǎng)老,卻能為其送終。
張玉衡心情復(fù)雜的將骨灰盒交給了他,想著他剛才怕他奶奶知道的舉動,忍不住問:“你打算瞞著你奶奶,不讓她知道嗎?”
周小軍點頭:“嗯,奶奶身體不好,受不住這種打擊了?!?/p>
張玉衡心頭一酸,理解的點點頭,但還是提醒道:“可這么瞞著她,她連自己兒子死了都不知道,對她來說很殘忍。”
周小軍聽了臉上流露出幾分迷惘。
雖然很懂事,但他終究只是十七歲的少年,人生中第一次遇上這樣糟糕的事情。
“安葬你父親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他是烈士,會直接葬入洪都烈士陵園,至于何時下葬,是否需要邀請親朋來吊唁送別,你做決定。”張玉衡向周小軍柔聲說道:“你只需要告訴叔叔怎么去做,叔叔會陪在你身邊,幫你安頓好一切?!?/p>
周小軍鞠躬感謝:“謝謝叔叔。”
張玉衡急忙將他扶起來,說:“我和你爸是過命的交情,今后我就是你的親人,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說?!?/p>
周小軍點了點頭,他是個懂事的孩子,父親生前也經(jīng)常在電話里教導(dǎo)他,所以他有自己的主見,知道該怎么做。
至于父親戰(zhàn)友的好意,他心領(lǐng)了。
父親這輩子不欠國家的,他是父親的兒子,也絕對不會欠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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