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只有一個修煉閉口禪，嘴貧還損的無良師父，山下有著石侯所向往的一整個世界。

在那個月來鎮(zhèn)的小酒館里，他看到了敢逃出青樓的姑娘，替自己掏錢的爽快，心系姑娘卻不敢?guī)Ч媚镫x開的混世魔王。石侯覺得這很好，這叫作江湖，這是他該生長的地方。

如果一開始，石侯就知道這個姑娘是楊二郎派來的，他也一樣會出手相救，因為那是他從水簾洞里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啊。

就好比是白三娘在灌江的大船上，見到有人劈開星海，提刀而來。

所以石侯一點都不怪白三娘，他只是有點后悔為什么沒有早點下山，那樣或許在灌江遇到姑娘的，就是自己了。

可一切都晚了，金大鵬的那一巴掌扇在白三娘頸上，切得很準。猴子的眼力不錯，能看得出白三娘即便不死，也再難醒轉。

即便如此，他還是倔強地爬向白三娘，想握住那只手。

如果他知道自己進入江湖，一定會讓江湖死亡，石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進江湖。

所謂江湖，就是自己心中要守護的東西啊。

石侯心想自己沒楊二郎那么厲害，要守護心中的尺，那是量天尺，亙古以來喚作公道，比天道有情，比天道更硬。

他心中的江湖，就是眼前這只白白的手而已，為什么楊二郎能一直守護，堅持到現(xiàn)在，自己才剛剛看到，便再也抓不住了？耳邊又是轟隆一聲，石侯被更大的一陣氣浪掀得高高飛起，他莫名地有些心煩。他看著白三娘的身子越來越遠，心中越來越煩。

若是換了從前，提氣一躍，片刻就能握住那只手，可現(xiàn)在換氣，握住那只手后就再也沒有其他的力氣了。

可是……還要其他的力氣做什么呢？

石侯更煩了，身邊有石塊木屑擦肩飛掠，劃破他的臉龐和衣衫，他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那一大股氣浪，是因為楊二郎跟金大鵬斬碎了路旁的木屋。

有一根棍子，也堪堪飛上半空。

煙塵之中，兩道身影倒掠而出，楊二郎跟金大鵬都有一種莫名的心悸，不約而同地停手戒備。

半空中，有一個少年無聲地嘶吼，伸手抓住了那根棍子，有兩滴淚落到木棍上。

那根木棍仿佛散著金光，少年忽然不煩了，他知道自己換氣之后，還要做的事是什么了。

石侯陡然回頭，一棍砸到地上，掀起丈高的亂世飛灰，騰出右手，閃電般切進亂世煙塵之后，“啪”的一聲輕響，一切塵埃落定。

塵埃緩緩地落下，中央站著的石侯，一棍打在大金鵬身上。

那聲輕響似有一道看不見的波紋，一蕩蕩向四周，石屑木粉被一蕩而起，復又緩緩落下。

砰然一聲炸響，聲如悶雷，金大鵬身上炸出無數(shù)的血花，高高拋飛，目光變換不停，先是不信，再是釋然，最后嘴角綻出一抹笑意。

似是求仁得仁。

“你武功盡失，以后打算怎么辦？”

“你能救她嗎？”

“花果山怕是回不去了，你師父從你下山的那日開始，就不知所蹤了?！?/p>

“你能救她吧？”

“不如跟我回去吧，放心，我一定保你不死。”

“我跟你回去，你救她？”

“……行，我救她?！?/p>

楊二郎站起身來，不再蹲著看石侯，只瞟了石侯懷里的姑娘一眼，“我也不用你跟我走，我會救她，這不是交易。”

石侯摸了摸白三娘的臉，抬頭看著楊二郎，“那你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救她跟你無關，我只想給你指一條路，做與不做，都隨你便。”楊二郎負手而立，風吹動衣袂與長發(fā)。

石侯咧嘴一笑，擺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做，白姑娘這條命半死不活，還得靠你把她弄醒過來呢?！?/p>

楊二郎望著遠處，一字字地說：“我要你做武林盟主?！?石侯嚇了一跳，錯愕地扭過頭，“什么？”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能讓你恢復武功，甚至更上一層樓。你學成之后，我將在江湖眾人面前將盟主之位交給你，如果有人不服，我想你總也不至于怕打架?！睏疃深D了一頓，又指著白三娘道：“如果她能醒過來，我還會讓她幫我做事。江湖不大，你到時候身為武林盟主，一定能找得到她?！?/p>

石侯打了個響指，點點頭，“行，什么地方，您說。”

“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你新的師父半僧半道，喚作菩提?！?/p>

石侯吻了一下白三娘的額頭，把白三娘交給楊二郎，“最后一個問題，你說你究竟……圖的是什么呢？”

楊二郎接過姑娘，抬起頭，看著石侯澄澈的雙眼，“圖的……或許就是你吧，當你跟我一樣歷經(jīng)那些殘酷的事，仍舊會在這雙眼睛里燒出火來。而不是跟我一樣只能行走在市井，主持些所謂的公道?！?楊二郎那口氣嘆得很長，石侯望著他的背影，覺得無比寂寥悠長。

好像就在楊二郎走的這條路上，有萬千陰影和沼澤荊棘。

恍惚間，楊二郎身前似乎真的開出了荊棘叢，里面鮮花爛漫，盡是罌粟，身側沼澤泥濘，頭上烏云蓋頂。

石侯目瞪口呆，用力揉了揉眼，發(fā)現(xiàn)天雷滾滾，烏云之中似乎有嗡鳴。

楊二郎抱著白三娘，身子如標槍般筆直，一步踏出，踩入荊棘叢內，腳底滲出鮮血，兩側罌粟花開更艷。

玉帝在云層之上，用只有楊二郎能聽到的聲音說：“二郎神，梅山六怪已束手就擒，你是聰明人，何必蹚這渾水？”

楊二郎不答，埋頭向前走著，自顧向后說著。

“石侯，你從靈臺方寸山回來，去昆侖山等我，我一定到?！?石侯啊了兩聲，指著蒼天烏云和沼澤泥濘，鮮花和鮮血，錯愕問道：“這，這，這是怎么回事……”

楊二郎沒做解釋，昂首闊步，繼續(xù)向前走著。

只剩后面的石侯，跳腳大喊：“喂，那個高個兒，要不要幫忙??！”

楊二郎搖了搖頭，耳邊是嗡嗡的轟鳴。

“楊二郎，西天傳他的大道，神仙凡人各司其職，這樣有何不好？你是神仙，日月精華在肩，能享受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若你也跟你妹妹一樣，動了凡心，天庭也不是不能通融，幫那金蟬子和那死猴子，有什么意義？”

玉帝望了眼白骨精，開口許下莫大的榮寵，凝視楊二郎，目光汪洋似海。

楊二郎仍舊走著，每走一步，荊棘叢便延伸一步，沼澤便更逼近一寸，他卻仍舊硬著頭皮向前走，連話都懶得說一句。

白袍的仙人拂袖，身上換了龍袍，威壓如山，層層疊在楊二郎的身上。

“我還以為，幾百年前你就想通了，殺了你娘，困了你妹妹，你難道還沒有看清局勢嗎？天道浩瀚，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個道理你現(xiàn)在還不懂？”

楊二郎終于停了片刻，抬起頭，仿佛絲毫察覺不到背后威壓如山，“陛下是神是仙，天庭上生來便是神仙的人多得是，可我不同，我是人。一千年前，臣以為陛下知錯了，許臣司法天神，能救蒼生于浩蕩劫難。后來臣明白了，法是天庭的法，是神仙的法，不是臣心中的法。臣無能，不能改天換日，讓陛下更迭天條，只能下凡重新做人?！?/p>

“凡心是什么，臣不懂，臣心中只有一桿尺，難容其他，也難容大道。有這桿尺，所以無所謂幫金蟬子，也無所謂幫孫悟空。說實話，陛下難道不覺得，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切，跟五百年前的六耳計劃，極其相似嗎？”

遠處的石侯，似乎感到有什么東西掃遍全身，一個激靈，生殺予奪，盡在他人手中。

云層里傳來古老蒼茫的聲音，那是屬于玉帝的低沉，“你是說，金蟬子要模仿六耳計劃，最終破壞計劃本身，讓孫猴子覺醒，重回斗戰(zhàn)勝佛的體內？”

“我不知道?！?/p>

楊二郎搖搖頭，說得很誠實。風從天地之間回蕩著，云層上方無形中已聚集起來無數(shù)天兵，地上只有一個武功盡失的凡人和腳下滲血的二郎神。

晃晃悠悠的，還有強撐起來的大金鵬鳥。金鵬沒有真的死亡，那抹英靈飄蕩在神仙與楊戩中央。

玉帝惱怒起來，他冷笑著指著楊二郎，“你當年去抓孫猴子，不就是看到他可能帶來萬千的生靈涂炭，今時今日，又何必幫他們？到得最后，金蟬子或許只是將你當作傻子，又有什么好處？”

“一千年前……臣戰(zhàn)孫悟空，最終卻被太上老君束縛了齊天大圣，六耳計劃的最初，又是被大金鵬鳥攝了靈魄。魔王死于鼠輩，這不公平，臣本是不服的。可臣當時以為，能平定亂世，穩(wěn)定三界，自然不錯，只是過了一千年，臣未看出有任何區(qū)別。” 楊二郎指向遠處的石侯，又指著蒼茫大地，眉心上那一線紅開了，紅芒照向蒼穹，讓玉帝也不敢直視。

“就像這凡間的天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整日勞作的人們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久居高位的人不知有什么需要堅守，有朝一日人們活不下去，便有人揭竿起義。那是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時代。揭竿起義者或能得勝，遠古的王朝或能重新穩(wěn)定，但在這個時代之后……一切照舊。”

楊二郎抬起頭，三只眼睛都望著玉帝。他說：“我不想再讓這一切照舊?！?/p>

于是有巨斧開山，他踏著荊棘與沼澤，跨步昆侖。

神明在他背后高聲呼喝，喊著你別忘了你身上流的是仙人的血脈，背叛了神，也成不了人。

楊二郎不在乎，抱著白三娘，把一切都拋諸腦后。

憤怒的天兵與玉帝重錘落下，砸散了大金鵬鳥的靈體，點點金光消散。金鵬望著石侯，忽然大笑，那些本該消散的金光沖霄而起，刺破了萬里烏云。

“我可是……吞龍金鵬鳥??！”

刺眼的強光從高空中綻放。強光里有著百萬天兵和屬于反抗者的怒吼。石侯下意識地捂住眼睛，扭過頭去。這一幕讓他很熟悉，有什么畫面在腦海似乎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