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關著門的緣故,那時候整個屋子里都漸漸有些煙霧彌漫。我被嗆得有些難受,不禁咳了好幾聲,望著那漸漸升起的煙霧,卻是有些淚眼迷蒙起來。
父皇母后在世時,便視我為掌上明珠,賜我封號為“長寧”,期許著我將同這大梁國一般永安長寧,不見七苦??勺詈?,我的任性卻是成了亡國的導火索。
做女兒做到我這份上,也真真是大不孝了。
“吱呀”一聲,門被人突然打開。伴著幾聲被突然嗆到的低沉的咳嗽,我轉過頭,便看見了顧寒擰著的眉目以及緊抿著唇,陰陰沉沉的臉色。
他站在離我大概三米的位置,神情冷淡的看著我。我以為他會暴怒的跑過來,一腳踢翻我燒紙的火盆,然后,質問我是不是故意在洛雁生辰這天咒她。
可是,他沒有。
從頭到尾,除了他剛進來的時候被這屋子里的煙塵氣嗆到后的幾聲咳嗽,他幾乎是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目光冷眼看我把紙錢燒完。
這三年,顧寒對我總是這樣,不是冷嘲熱諷,便是用這種看陌生人的目光將我從頭到尾打量個通透。
紙錢慢慢的燒完,化成空中的煙霾消失殆盡。我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看了一眼顧寒,“你不是應該在給洛雁慶生么,來我這里干什么?”
顧寒只是皺皺眉,似乎是對我這樣帶著淡淡嘲諷的語氣很不滿,也不急著回答,倒是走到一旁的桌子前坐了下來,“晚宴就要開始了,于情于理,你是我的夫人,怎么說,你也當出去會會賓客?!?/p>
他這話不說倒好,一說我反倒是有些好笑起來。
倒不是因為他這賓客里有多少人想看我鳳凰變麻雀的笑話,而是我一直在想,他大擺下如此陣勢去為洛雁辦這一場生辰,知道這始末的人覺著顧候一片癡心可見,可不知道這始末的呢?洛雁來這顧候府后,顧寒名義上也是始終沒有給她名分的,為一個連侍妾都不算的女人擺下筵席,教那些外人瞧見倒算是怎么一回事兒。
這話我放在心里,并沒有說,也倒真不是吃味。而是事實確實如此。
顧候府的正廳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賓客,從梅園的偏僻小道到到正廳的路上,一路上放滿了用紅燭搭成的燈架。
倒是像極了我那日同顧寒大婚時候的場景,這燭光,刺眼得很。
“你放這么多紅燭做什么?”想了很久,我仍是忍不住問道。
“阿洛如今畏黑。”他擰了擰眉,背著手,淡淡答道。
“哦。”我狀似無意的點點頭,腦海里卻仿佛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其實,我以前也畏黑。舊時在皇宮的時候,鳳凰臺亮的一直都是長明燈。
這個問題,以前的顧寒也因為好奇問過我,可是如今的顧寒卻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在沒有嫁給顧寒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的改變可以那樣大。有時候,若不是看著他依稀深刻的眉眼,我都會懷疑,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我一心要嫁的夫君嗎?
以前聽教養(yǎng)嬤嬤說過,人總是會變的,十年就可以徹徹底底將一個人改造。
可是,我的顧寒,我夢中的那個曾經(jīng)溫柔了我眉眼的少年,長到如今這個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青年,卻僅僅花了三年的光景。
我只能安慰自己,教養(yǎng)嬤嬤的十年是慢過程,人的改變是要有分界線的。
而我與顧寒的這三年,恰恰就是站在這分界線的路口。
顧寒見剛剛他的話一出來,我就不說話,便又擰了擰眉,問我,“你怎么了?”
我搖搖頭,微笑道,“我只是以為,你擺這么多紅燭,是邀請我參加你的二婚。”
顧寒聽了我的話,面色微微一沉,拂了拂衣袖,便不再理會我。
侯府的正廳里,一旁的閑散的桌子旁擺滿了壽禮。所有的客人都已經(jīng)入座,目光也就自然而然的放在了姍姍來遲的我和顧寒身上。
那些或疑惑或可憐的目光自然而然都是投向我的,落魄的鳳凰不如雞,這句話,我素來是比誰都懂的。
大廳最外面的一桌的正主之位上顯然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了,我也絲毫不吃驚,那個人正是我嫉妒了七年的洛雁。她還是同以前一樣,有著一眼望過去就讓人驚艷的美麗,淡淡的妝容猶顯得她的臉格外精致些。
只是眉眼里面確實是少了以往的神采奕奕,反而多了些對外界的排斥與畏懼。而這種畏懼,在看到我來了之后,顯得格外的深了一些。
以至于在我走到桌前的時候,她已經(jīng)“嚯”地站起了身,一個勁兒的往后面躲著,不小心就撞到了背后的燭臺,燭臺落地灼傷了她的手,一道血泡以看不見的速度立刻出現(xiàn)在了那只白皙的手上。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的夫君已經(jīng)大步上前將我猛地推到了一旁,慌忙扶住了她,對著門外大吼,“拿金創(chuàng)藥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唬住,顧不得剛剛被顧寒一推恰巧撞在梁柱上的額頭,便聽得周圍賓客的一片唏噓之聲。
以及人群之中傳來的一聲暴喝,“你這妖女!你將我妹妹害的這般苦,你今日怎么敢出現(xiàn)在這里?”
我扶著額頭,瞇了瞇眼,冷眼看了看那個在賓客之中突然站起來的身影。
高大的身姿,一雙劍眉星目正惡狠狠地看著我,恨不得將我凌遲的模樣。
是洛封,洛雁的弟弟。
我還依稀記得,當年我跟皇兄說了一句我討厭洛雁,于是洛雁就被發(fā)配了邊疆。當時,整個洛家都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當朝宰相更是不顧一把老骨頭在大殿之前跪了三天三夜,只有他,洛封,拿了一把玄鐵寶劍朝我堪堪刺了過來,要不是當時顧寒攔下了他,怕是我那時早就命喪于他手。
在我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的時候,他便已經(jīng)膽敢這樣做了。如今,我已經(jīng)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怕是再也難逃此劫。
那時候我這樣想著,倒也是從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決絕來。
“我怎么不敢出來,論理我是堂堂正正進的這顧家門,也是這里堂堂正正的女主人,我又有什么不敢的?”我冷笑一聲,目光毫不畏懼的看著他。
周圍一時沒了聲音,我猜大抵他們是沒有想到一個落魄的前朝公主竟然這般不識抬舉,竟然絲毫不知道要避風頭這回事兒。
這自古以來欠人家什么,便要還什么。
這個道理,哪怕我是個再刁蠻的人也懂,因此,我也早就做好了讓洛封一劍刺死我的準備。
可是,我忘了一點,比死更讓人痛苦的是羞辱。以及對過往的回憶。
洛封倒是并沒有拿劍刺死我的準備,而是當著所有賓客的面冷笑了一聲,摔碎了手上的酒杯,指著我笑道,“葉韶,像你這樣怨毒的女人,自己死也就算了,你說說,為了一己私利,害的你的葉氏一族三百二十八條人命這樣消失了,你還有何顏面活在這世上?”
他的笑聲恣意盎然,仿佛是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
周圍的賓客也開始小聲耳語起來,嘲笑著我這個落魄鳳凰的愚蠢。
我只覺得耳朵里一片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人回到了那一年的大梁皇宮,一片煙火海之中,到處都是哭喊之聲……
夢中時常出現(xiàn)的父皇母后慘死在大殿之上,那青白的臉色絕望的眼神,都在向我昭示著什么是死不瞑目。
葉韶,你可知你家那三百二十八條冤魂將來要找的是誰?
葉韶,你如今這般咎由自取又能怨誰?
……
洛封帶著笑意的詰問一字一句飄進了我的心里,像刀子一樣割得我鮮血淋漓。
我捂著腦袋,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口中不停地說著“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可他仍舊在不停地重復著剛剛的話,報復的快意在他眼中閃現(xiàn)。
我的理智一直被他逼到了盡頭,也就不由得起了殺意。
當年在大梁皇宮之內(nèi),曾有武士將我習武,怎奈我一直未習會。父皇總是擔心萬一有朝一日我身邊沒有保護我,會出差錯,就網(wǎng)羅天下的能人異士,說著怎么也要教會我習武。卻不想,我沒有學會習武,倒是學會了用毒。
如今洛封將我逼到如此境地,我又怎會輕饒他,一時間,我猛地放下捂住腦袋的手,伸出左手,就準備用衣袖之中的毒鏢讓他萬毒穿心。
誰成想,毒鏢還沒有射的出去,我就聽見耳邊清脆的兩聲,整個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兩步。
待反應過來的,才看見顧寒那張神色復雜的臉正擰著眉目看我,一如既往的冰寒。
我摸了摸鼻梁,滿是剛剛落下的眼淚,想來便是我剛剛準備用毒鏢射死洛封的時候,顧寒沖上來給了我兩巴掌。
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我抹了一把眼淚,強忍住內(nèi)心的決堤,指著洛封狀似無意的看著顧寒,“他說我本應該沒有顏面活在這世上,你呢,你也是這樣認為嗎?”
顧寒緊抿著唇,滿臉陰鷲的看著我,一雙漆黑的眸子里似乎在隱忍著什么,卻久久不發(fā)一言。
我冷笑了一聲,再次抹掉不爭氣又掉下來的眼淚,點點頭“這就是你同我說的,我們是夫妻!顧寒,你的費盡心思滿心溫柔從來沒有一分是為了我,那既然如此,當初我的逼婚你不答應就是了,何苦如今相看兩厭?”
“葉韶,你回去,別再這兒胡鬧!”顧寒的臉色越發(fā)的暗沉了些,緊抿著唇顯得他神色里反倒是多了一絲狼狽。
我搖搖頭,仿佛恍惚間明白了什么,禁不住再一次淚眼朦朧了起來,“原來……你和洛封的想法是一樣的,你是真的也覺得我多余,覺得我罪該萬死是嗎?”
我的目光兜兜轉轉在顧寒陰沉的臉上轉了了很久,在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后,我不由得扯了一下嘴角,再次抹了一把眼淚,“那如你所愿……”
說著,我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就是這樣,從前每次我生氣跑掉之后,他都會來追我??扇缃?,無論我說了怎樣絕望的話,他都只是無動于衷。
顧候府的夢湖很深,看上去掉下去也很冷。站在石階的邊緣,我抹了好幾把眼淚,卻愣是沒敢跳下去。
你怎么這樣沒用,你父皇母后當年懸梁自盡的時候也像你這般猶猶豫豫嗎?這樣想著,我卻是仍舊沒敢動,反倒是在青石板的石階前哭了一會兒。
“你不是要跳嗎?你現(xiàn)在就跳,我看著你跳!”
不知道什么時候,顧寒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我身后大概十米的地方,他顯然是一副已經(jīng)面色陰鷲。
我又胡亂的抹了一把臉,本來是因為膽怯而產(chǎn)生的猶疑都消失殆盡,下意識就后退了幾步。
也就是腳后跟快要觸到那冰涼的湖水的時候,我竟是看見顧寒的臉色不自然的僵了一僵,眼底竟是也出現(xiàn)了一絲絲難得的狼狽。
腦海里記憶更迭,仿佛跟我回憶里那個雖然始終淡漠卻骨子里溫柔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顧寒,你對我越來越?jīng)]有耐心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我抽了抽鼻子,一面說著,另一只腳已經(jīng)騰了空。哪怕,你如今對我從前的一分耐心,我也不會這樣難過,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也不知是年少的那股子任性仍舊不改還是怎樣,在看到他眼底的狼狽后,我的心底竟是有了一絲快意。
你看,無論我怎樣惡毒任性,你過往的七年歲月里,你的骨血里,都曾經(jīng)流滿了與一個刁蠻公主的回憶。
顧寒,你可以不愛我,但你不可以忘了我。
身體不自然的后傾,落水的那一刻,我理所當然的聽見了那個人極力克制的低吼,“丫頭……”
我知道我大抵是不會死的了,顧寒的那一聲,我就知道我是不會死的了。
丫頭……
這樣親密的稱呼,我倒是有三年沒有聽見過了。
冰涼的湖水滲進了我的四肢百骸,卻也將那些過往的回憶一點點在我的腦海里重新灌了一遍。
我似乎回到了十五歲的皇宮圍獵場。
那一年,是我十四叔三十歲的生辰。父皇為了紀念十四叔這一生鐵血戎馬的赫赫戰(zhàn)功,特地在皇宮里的圍獵場替他大宴了群臣。
顧寒身為公主太傅且是十歲帶兵打仗的文武全才自然也是算在里面的。
因著當時父皇那輩的英雄都已經(jīng)過了壯年時期,唯一正當年齡的十四叔又因為前些年在戰(zhàn)場上遭人暗算,失足從馬上摔了下來,導致下身癱瘓。所以,這最后的圍獵環(huán)節(jié)便交給了我們這些小輩們。
我那時年紀也小的很,并不懂騎馬之術,更別提圍獵。
父皇素來寵我,也就將我對顧寒的心思看的透透的,在一眾少年郎都騎馬拿好弓箭之后,我的父皇大人就金口玉言讓我同顧寒共乘一騎,美其名曰,帶著長寧公主見見世面。
“你要是覺得射獵血腥,你可以把頭埋進我懷里不看。”
那是顧寒將弓箭背好之后,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
雖然一如既往是他淡淡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語氣,卻是那時的我偷偷在心底笑了好久。
不幸的是,最終我也沒有看到圍獵的血腥,也就沒有辦法順理成章的把頭埋在顧寒懷里。
只是,我看到的更多是暗藏洶涌的爭斗,來自于人心的血腥。
顧寒在未做太傅之前其實就已經(jīng)是聲名遠揚的顧家郎,自然是有不少宵小之輩在背地里暗搓搓的嫉妒著他,只是,我倒是從未想過竟然會有人膽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公然舉箭射向他。
而我,也就毫無意外的成了那個自愿擋箭的箭靶。
我還記得弓箭穿過我肩胛骨皮肉時的那股子疼痛,我最終沒能將頭順理成章的埋在他的懷里,而是整個人被他背了起來。
我那時候也真真是傻的可以,明明已經(jīng)疼得喘不過氣來,卻還想著他為什么不是用抱的,而是用背的。甚至在殘存著一些不多的意識的時候,還在問他,“顧寒,你有沒有背過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
“閉嘴!省點力氣,別說話!”那是他在過往的七年里唯一一次一改往日或儒雅或淡漠的性子,氣急敗壞的跟我說話。
卻是真的讓我乖乖閉了嘴。
之后的事情我記得并不清楚了,只是記得我醒來之后,顧寒坐在我身邊,臉色沒有了往日的溫和,而是陰沉的可怕。
“疼嗎?”這是那時我醒來之后,他問我的第一句話。
我被他的臉色嚇到,只是坐起身含著眼淚搖搖頭。
書友評價
這兩天,對于《發(fā)仙斷情:四海難歸》這部小說的喜歡,可以用著魔來形容。為了追讀這部小說,廢寢忘食,蓬頭垢面。不過,為爾著魔,吾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