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英俊的八路軍干部方志仁在房東楊大胡子的院子里坐著休息,細細的葦子草被他搓成又軟、又細、又長的草絲,手指翻動,不多時,一只精巧的螞蚱便活靈活現(xiàn)的站在了他的手心里。
“方大哥,這螞蚱真好看,送給我好嗎?”楊大胡子的閨女楊秀站在方志仁面前看著。
“喜歡就送給你。”方志仁把螞蚱遞給楊秀。
“謝謝方大哥?!睏钚憬舆^螞蚱,托在手心里,一臉喜色。
“秀,十幾了?”方志仁問。
“十六了?!睏钚愦?。
“該找婆家了吧?”
“早找了,紅柳灘的,今年臘月里就娶我過去?!睏钚愦蠓剑袉柋卮?。
“紅柳灘,這可巧了,我家就是紅柳灘的,不知你婆家姓啥?”
“姓陳,叫陳遠根,他爹叫陳好?!?/p>
“遠根我認識,挺好的一個小伙子,嫁給他,算你有福?!?/p>
“有福不敢指望,別打我就行。”楊秀答的無憂無慮。
“怕遠根打你?”方志仁逗楊秀。
“說著玩兒呢,也不怕,到時候誰打誰還不一定呢。大哥,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嗎?”
“爹娘沒福,就生我們弟兄三個,家里就少你這樣聰明的一個妹妹。若是你日后嫁到紅柳灘,我讓爹娘認你做個干閨女可好?”方志仁說的半真半假。
“求之不得呢,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沒有兄弟姐妹,你不知道我多盼著有個伴兒。日后若有三個哥哥陪著,我不得高興死?!甭犃朔街救实脑?,楊秀很激動。
兩天后,方志仁在戰(zhàn)斗中為掩護戰(zhàn)友突圍,壯烈犧牲。
又兩個月后,方志仁的弟弟,在這一地區(qū)任除奸隊隊長的方志義,被**出賣,連同妻子和剛滿月的兒子一同被匪徒殺害。匪徒殺害方志義時放出狂言:“方家兒子殺人太多,血債血償,方家一門,男女老幼,一個不留,趕盡殺絕!”
紅柳灘方志仁、方志義兩烈士的父親方明奎連失兩個兒子。眼下,只有唯一的小兒子方志孝在外避難。
臘月天氣冷。臘七、臘八,凍死叫花,這是多少輩子窮人總結出來的俗語。
這年臘月初六夜里,鋪天蓋地下了一場大雪。紅柳灘的老少爺們兒大清早起來,使勁推開被雪掩住的屋門,瞇著眼睛看天地間茫茫一片雪白,無半點雜質,這意境挺好,就是天太冷,凍的人哆嗦。
天暖過日子,天冷也得過日子,人只要有口氣,日子就得過下去。過日子的人們,七事八節(jié),柴米油鹽,婚喪嫁娶,生兒育女,這種種瑣事,就從你推開門的時候,撲面而來,想躲是躲不過去的。
“今年臘八,方家,陳家娶媳婦,可是遇著冷天氣了。”天冷,人不禁凍,人們不得已再把屋門掩上的同時,嘆息一聲,替明日臘月初八娶親的方家、陳家操心。
老輩里人都說,臘月初八娶媳婦,不用找算命先生看時辰,年年的臘八都是好日子。
紅柳灘窮人多,老輩少輩,人們都習慣了把兒女一輩子的大喜事留在臘月初八這天辦。
被叫做紅柳灘的這個小村,孤單單立在大北洼的荒灘地上,被紅荊條、蘆葦圍得也算嚴實,這雜草叢生的圍墻遮不住風雪霜寒,卻遮住了紅柳灘人祖祖輩輩的眼界。
若說起來,這紅柳灘也沒有太久遠的歷史。黃河曾經(jīng)從這里入海,淤積出一片灘地,日子久了,黃河改道去了別處,灘地凝固,就有人來這兒開荒種地。先來的一家姓李,這兒就叫李家屋子。后來的一家姓王,王家拖兒帶女人口多,就把自己家叫做王家窩棚。幾年下來,陸陸續(xù)續(xù)又來幾家,這兒慢慢就成了一個小村。村小名字多,叫著也亂,有個識字的老先生,找莊里的幾個口齒伶俐的男人商量,大家一致同意,把這兒叫做了“荊條窩子”。再后來,有人說荊條窩子村名不好,人們待在窩子里,萬輩子伸不開腿腳。有人說,荊條如柳,枝子又是紅色的,不如叫紅柳莊吧。又有人說,紅柳莊叫著有點酸,都是泥腿子莊戶人,不如叫得接地氣一點,還是叫紅柳灘吧。
于是,這片版圖上就有了紅柳灘這個村名。
紅柳灘人口不多,眼界不寬,人卻活的實在。莊戶人家一年到頭種莊稼、收糧食,娶媳婦,生孩子,一年又一年,一輩又一輩,日子就這個過法。
這幾年人們活的有點心慌意亂,原來清靜的日子里,摻雜了若干血腥氣。鬼子漢**人放火,又有土匪、特務、還鄉(xiāng)團也摻雜進這水深火熱的日子里來禍害老百姓。老百姓不巴結榮華富貴,只盼著活的不要擔驚害怕。世道如此,鄉(xiāng)民們活的也無奈。
擔驚害怕的日子里,臘月初八也是好日子,這天娶媳婦,大吉!
臘月初八方明奎給小兒子方志孝娶媳婦。
為躲土匪、特務、還鄉(xiāng)團,明日娶媳婦的方志孝還在外面躲著,不敢回家。
初七這天早起,方明奎的老父親從炕上坐起來,愣怔了半天。老爺子歲數(shù)不算大,但自從家里接二連三的出事,老人經(jīng)不起打擊,腦子越來越不好使。見老爺子坐在炕上發(fā)愣怔,志孝娘知道老爺子腦子又在犯糊涂,她不去理會,低頭忙手里的活。老爺子下炕,彎腰地下亂摸。
“爹,找啥呢?”志孝娘見老爺子地下亂劃拉,停下手里的活,隨口問一句。
“鞋呢,鞋哪兒去了?”
志孝娘忙停下手里的活,從地上拿起鞋,幫老爺子穿上。
“爹,咋了,身上不得勁,還是心里又犯糊涂?”方明奎正在切肉,見爹這樣,一邊問,一邊站起身走過來,扶老爺子在椅子上坐下。
“昨日夜里,志仁、志義他們都回來了,你們見著沒?”老爺子一邊說,一邊摸索桌上的大煙袋。
方明奎鼻子一酸,轉過頭去,又坐回到小桌邊切肉。
志孝娘拐著小腳,灶臺邊蒸饃饃,彎腰灶膛里填柴草時,順手抹一把臉上。
“爹,您是做夢呢,夢里見他們回來了吧?”方明奎安慰老父親。
“才不是呢,這回是真回來了,老大穿著軍裝,還帶著槍呢,志義抱著他孩子,我想抱抱那孩子,志義不給我,志義的手,冰涼冰涼的,下雪天,他們都冷?!?/p>
志孝娘不說話,一邊燒火,一邊抹眼淚,抽泣聲越來越響。
“爹犯糊涂呢……”方明奎裝作若無其事的自語一聲。
“夜里我也做夢,夢見志仁、志義他們都回來了……”志孝娘抽泣著說。
“志仁、志義他們都沒走遠,都在葦子湖里待著呢……”方老爺子繼續(xù)說著,那表情,那語氣,不像是孫子已不在人世間,而是出門在外,隨時就會推門回家一樣。
“爹,知道您想孫子呢,他娘也想,我也想,咱得忍著,明日給志孝娶媳婦,家里辦喜事,哭天抹淚的,怕不吉利?!狈矫骺@話說給老父親,也是說給志孝娘聽。
“志仁、志義說了,過個一兩天,帶我一起走呢……”老爺子說的真事一樣,不像是犯糊涂。
“爹這是要添毛病呢?!狈矫骺姷@樣說,有點心慌。
“人家都說,若是活人見了死人,那就活不長了?!敝拘⒛锔?。
“哪兒就是活人見了死人了,爹想孫子想的魔癥了,夢里見了,就當孩子真回來一樣?!?/p>
“忙過這幾天,帶爹找個好大夫,仔細看看?!敝拘⒛飸n心忡忡,看看老爺子,再看看方明奎。
“人老了犯糊涂也算不得大毛病,后街上鄭家小叔,比爹還小兩歲呢,前兩年看見我,非說咱家騾子是他家大黃牛下的,還要來咱家牽騾子。這么糊涂,活到今日,能吃能睡,啥事沒有?!?/p>
“鄭家小叔那病是讓鬼子嚇的,鬼子殺人,他眼瞅著,嚇瘋了,他和咱爹不一樣。”志孝娘不信他們家老爺子是瘋病。
“放心吧,過幾天,家里清靜了,老爺子的病自然就好了,志孝娶媳婦,他幫不上忙,心里著急,一著急,就糊涂了。”
“昨日夜里志仁來家時,手里拿了一個草編的螞蚱,手藝挺好,編的活螞蚱一樣,看那樣子,放到地上就能飛似的?!崩蠣斪诱f。
“爹,編螞蚱的手藝還是您教的志仁呢?!狈矫骺睦锾鄣秒y受。拿話安慰老父親時,卻不敢抬頭看老人一眼。
“混賬小子不孝順,我想要他手里的螞蚱看看,他不肯給我?!崩蠣斪永页R粯印?/p>
“怕您教訓他手藝不好吧?!狈矫骺S口說一句。
“才不是呢,志仁手藝好,比我編的好,他不肯給我,說是明日要送給陳好兒媳婦。”
方明奎不再接話,他深信糊涂的老父親在任意胡說。
老爺子看兒子不再理他,一個人走到炕邊,脫鞋上炕,拉個枕頭,倒頭又睡。
“爹,沒吃飯呢……”志孝娘喊他。
老爺子沒應聲。
“方叔,家里活兒多忙不過來,我找人幫忙替您干點兒?!标惪∶髡f著話,人已站在了屋門口。
陳俊明二十幾歲,村干部,前幾年入黨。方明奎家是烈屬,家里有事,他得幫忙張羅。
“俊明過來了。家里也沒啥忙活的,咱又不大操大辦,明日媳婦娶進門,拜了天地,就算成了親,親朋好友的喜宴,咱就不請了。”方明奎說著站起身,請陳俊明屋里坐下。
“不請也好,眼下日子正亂呢,前日土匪又在南邊莊子里殺了幾個人,他們瘋了一樣,不定啥時候草窩子鉆出來,殺人放火,防不勝防?!?/p>
“早死的人無牽無掛的走了,活著的人,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火燒火燎的,哪天是個頭哇?!敝拘⒛飳χ惪∶髟V苦。他家志義活著時,常與陳俊明在一起,兩人親兄弟一樣。
“嬸子,您可別發(fā)愁,眼下咱隊伍天天打勝仗,咱地面上這些壞人,也猖狂不了幾天了。志孝的喜宴咱眼下先不辦,等他兒子滿月酒時,咱再補上?!?/p>
“就聽你的,等志孝媳婦生下孩子,滿月酒時,咱多喝點?!狈矫骺焯煨睦锉鶝觯惪∶鞯脑捵屗睦镉辛艘稽c暖意。
“志孝呢,不在家?”陳俊明不見方志孝,問方明奎。
“外邊躲著呢,說好了,夜里回來?!?/p>
志孝娘倒一杯熱水,遞給陳俊明:“喝點熱水,暖暖手吧。”
“嬸子,我可沒工夫喝水,今日還有事呢?!?/p>
“大冷的天,忙啥?”方明奎問。
“明日陳遠根娶媳婦,這門親事當初是我爹的媒人,我爹不在了,陳好讓我?guī)椭H家那頭說合點兒事?!标惪∶髡f著要往外走。
“陳好家也沒多少親戚,也沒啥忙活的?!狈矫骺S意說一句。
“叔,您是不知道,他家事才難辦呢,明日娶媳婦,家里啥也沒準備,我這過去,還不知和他們兩親家咋磨牙呢?!标惪∶髡f著走出門,方明奎、志孝娘送他到門外。
屋里老爺子躺在炕上,見沒人理他,兩眼直瞪瞪盯著屋頂,半天長嘆一口氣:“人呀,死人明白,活人糊涂?!?/p>
陳俊明來到陳好家,陳好正坐在家里抽大煙袋。
“叔,咋還有閑工夫坐著,家里該忙的,不得忙活忙活?!币婈惡眉依淅淝迩?,沒半點辦喜事的樣子,陳俊明替他們家著急。
“忙活啥,遠根娘活著時,給他留了兩床新被子,里間屋里早就放好了。屋是現(xiàn)成的,被子現(xiàn)成的,媳婦進門,有鋪的有蓋的,還忙活啥?!标惡糜X著這媒人問的有點多余。
“明日迎親,轎子訂好了嗎?”陳俊明問。
“訂轎子不得花錢?和親家說,明日咱去頭驢子,把媳婦馱回來?!标惡谜f著,再使勁抽一口煙袋。
陳俊明急的喉嚨眼子冒火:“楊大胡子仗義,一分錢彩禮不要咱的,明日去迎親,轎子也不去,我怕楊大胡子惱了。”
“他惱啥,閨女是他家的,媳婦是俺家的,俺家拿啥去接媳婦,是俺的事,用的著他替俺操心鋪排?”陳好是出了名的鐵公雞,陳俊明今日也算長了見識。
“遠根呢,不在家?”面對陳好,陳俊明很無奈,他想找陳遠根說點啥。
“遠根在家閑著沒事,我讓他莊北河溝里砸冰逮魚去了。明日媳婦進門,家里沒肉沒菜,咱不能讓新媳婦頭一天進門就陪著咱啃餅子,撈點小魚小蝦,明日給媳婦熬碗湯喝?!?/p>
陳俊明看著陳好,肚子里有氣:“叔,媳婦進門,吃糠咽菜,那是怨她自家沒福,可明日去迎親娶媳婦,小轎也沒有一頂,我怕這話楊大胡子那兒說不過去。”
“說不過去你就別說,明日迎親,咱牽頭驢子去他家門上,我就不信,他楊大胡子能大喜的日子里不讓他閨女出門,這要傳出去,丟人的是他?!边@話陳好說的理直氣壯。
“真要弄出這么一檔子事,外人也不光笑話楊大胡子。”
“咱家是小子,小子臉皮厚,經(jīng)得住外人說道,他家是閨女,經(jīng)不得外人傳閑話。”
陳俊明恨他死去的爹,當初咋就瞎了眼,給陳好家兒子說了這門親事。
“叔,遠根娶媳婦,這么大的事,家里沒錢,能不能借點……”
“借?你家有錢閑著,捂在自家炕洞里長白毛呢?”陳好抬頭看著陳俊明,怪他多嘴。
“您若覺得有難處,我?guī)椭該Q幾個錢……”
“你能幫著扛饑荒,也能幫著還饑荒嗎?不是叔不講理,你若今日借錢給遠根娶媳婦雇轎子,叔就當你是今日送我陳家的一份喜禮了?!?/p>
“這話就是您不講理了,哪有媒人賠錢給您娶媳婦的?!?/p>
“講理得有本錢,你不見我家的日子,鍋底快生銹了,借下饑荒,拿啥還你?”
陳俊明不再和陳好廢話,出門牽了驢子就走。
陳好送到門口:“俊明,你好人做到底,明日俺家娶媳婦,錢不借你的,你家這頭驢子俺用一天,幫俺把媳婦馱回來。”
陳俊明一口氣硬咽回肚子里:“叔,不是我故意潑您一頭冷水,這事兒我今日去說,親家那兒若是好說話,明日這媳婦咱能娶回來,親家若是個倔杠頭,明日娶媳婦不一定順妥?!?/p>
“這事你只管對著親家去說,窮人家娶媳婦,講不得排場,抬著也是來,馱著也是來,進門就是俺家媳婦,哪有媳婦不替婆家日子操心的?!?/p>
陳俊明打著驢子趕緊跑。陳好的話一句比一句氣人,快快躲他遠遠的。
書友評價
山影的這部靈異小說《那個村 那些人 那片墓地》,,故事生活氣息濃郁,在矛盾沖突中則始終堅持積極向上的主線,從而拓寬了小說的廣度與深度,值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