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娘磕完頭，村長饒過我們母女。

但我和我娘從此成為村里人人可欺辱的對象。

我娘身體單薄，干完村長家雜活還去再跑去李勇家、林瑞家漿洗臟衣物。

誰家有農(nóng)活她都第一個到。

匪徒劫村，村長和李勇緊閉家門，村民無糧易子而食。

我娘勸他們不要，摘槐花挖野菜做成餅挨家挨戶送。

她生產(chǎn)時正值寒冬，沒有棉衣煤炭，她冒著風(fēng)寒獨(dú)自生下瑾兒，沒來得及看上一眼便被村長抱走。

而林嬌娘將剛生產(chǎn)完的我娘壓在身下，用匕首劃花她的臉。

她說：「彥舟哥哥娶你，不過因?yàn)槟慵矣绣X，還有你的臉蛋?！?/p>

「現(xiàn)在你什么都沒了?！?/p>

匪徒第二次劫村時要帶走的明明是林嬌娘，她卻指向我娘躲藏的方向：「她是我們林家村最漂亮的女子，臉雖花了，但人婦更懂得伺候人不是嗎？」

我娘被匪徒掠走，直到死去都沒能見到瑾兒一眼。

而我也只記得瑾兒胳膊上有塊心形胎記。

我娘在匪窩受盡凌辱，靠著一絲精神寄托隱忍到最后，好不容易等到朝廷打跑匪徒，村長卻對她說：「凌彥舟現(xiàn)在是指揮使，你覺得你還配得上他嗎？」

然后他用瑾兒的性命威脅，讓我們對此前的事情三緘其口。

后來他還與我娘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

當(dāng)晚她便奪過我爹的刀自刎在我爹面前……

11

這仇不得不報啊......

12

林嬌娘死的第二天，村長帶著其余三個女兒上門。

不僅為向我爹表達(dá)愧疚，更求他留下這三人為凌家做牛做馬。

我爹不愿，村長竟直直跪下。

他老淚縱橫，說對不起我爹害他蒙羞。

我爹面露難色，這時我從角落中走出，指著三人中最小的女孩：「那便留下一個，就留下林文娘?！?/p>

我爹雖答應(yīng)但十分不解。

我攤開簿子，搖頭道：「仇人太多了，還有別忘了，咱們還要救瑾兒。」

13

林文娘留在我家的第一個夜晚，穿著暴露地偷偷潛入我爹屋內(nèi)，看清床上躺著兩個人之后，嚇得驚聲尖叫差點(diǎn)失了神志。

我把她關(guān)入柴房，用我爹的刀先對準(zhǔn)她的脖子：

「說，瑾兒被關(guān)在哪？」

再一點(diǎn)點(diǎn)移上她的臉蛋：「你應(yīng)該知道我娘的臉是如何花的吧？」

手臂輕輕用力，林文娘吹彈可破的小臉立即留下一道血痕。

我極力遏制住想殺她的念頭。

戰(zhàn)亂五年，村長一家吃好喝好、高高在上，我娘卻形同枯槁變得連漿洗的丫鬟都不如。

「快說瑾兒在哪！」

「否則……」

我又將那刀移到她的脖頸處：「我娘是如何成為壓寨夫人的你見過，林嬌娘是如何死的你也見過?！?/p>

「你不想落得和你姐姐一個下場吧？」

柴房里尿騷味熏人，林文娘抖得像只鵪鶉：「給我點(diǎn)時間，讓我想想?！?/p>

「好。」

走出柴房后我在李勇的名字下面點(diǎn)上一團(tuán)墨。

我爹無聲站在旁邊，他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14

京都來信催我爹上京赴任。

不巧村中連夜大雨，擋住使者李千輝歸路，也摧毀村里的菩薩廟。

村長召集村民集體詢問我爹意見。

人群中不知是誰，提議道：「林家村迄今為止，只出過指揮使一個當(dāng)官的，菩薩廟倒了乃是天意，何該修一尊指揮使像才是?！?/p>

不等我爹拒絕，村長已開始提議村民募捐合力修像。

那人又說：

「李勇現(xiàn)在是林家村首富，修像的錢他應(yīng)當(dāng)出得起?！?/p>

村長當(dāng)即拍板，由李勇出錢修像。

李勇硬著頭皮擔(dān)下差事。

他們現(xiàn)在為了討好我爹當(dāng)真是不遺余力。

可是修石像的工人來來回回?fù)Q了十多個人，沒一個令我爹滿意。

李勇心生不滿，我爹愧疚道：「雖然修像的石頭滿山遍布，但李伯父勞心勞力，侄子確實(shí)心有不忍，這像還是不修了吧?！?/p>

村民紛紛為我爹說話——

「修個石像能花多少錢？」

「就是，誰不知道你的錢可是……」

「住口！」

村長呵斥眾人穩(wěn)住局面。

李勇無奈繼續(xù)出錢修像。

山頭野石換成名貴的壽山石，雕像師傅請的是大家。

我爹還是說不滿意，不讓師傅雕刻石像面容。

李勇的抱怨無人搭理，那些人都在想著法巴結(jié)我爹，連帶著討好我。

我笑說：「當(dāng)初村中無糧，村長暗中援助大家伙，雖唯獨(dú)李勇緊閉家門，但他如今為我爹修像著實(shí)是辛苦的?！?/p>

此話一出人群激憤。

林家村少見孩童，因已都被烹煮啃食殆盡。

若李勇肯施以援手，他們的孩子或許還會有救。

人群帶著憤怒散去：「你是否按照我說的告訴你爹，當(dāng)年的事全是李勇一人所為？」

我點(diǎn)頭，村長遞來一張紙。

「做的很好，你弟弟聰慧，如今已會寫字，這是他給你的信。」

我展開信，信上歪七八扭寫著：「阿姐，我很好?！?/p>

淚水點(diǎn)點(diǎn)砸在紙上，我望著村長離去的背影，真的恨不能將他碎尸萬段，可是我不能。

15

郁悶無解，我回到柴房，用鉗子將林文娘的指甲一個個拔去。

她喊疼，我反問：「當(dāng)初拔我指甲的時候，你問過我疼不疼嗎？」

「快說瑾兒在哪！」

我將她的手按在地上，刀尖慢慢觸碰到手腕，她依舊不肯開口，我狠狠舉起刀——

「我說?！?/p>

「我爹根本沒把你弟弟帶回家，他把他扔在亂葬崗?！?/p>

「你弟弟早死了！」

我不信，把李鶯兒綁至柴房，端來一碗湯徐徐倒在地上。

「你知道的，那日你們喝的根本不是用我娘頭顱煮的湯，要不要猜一猜是誰的？」

「不過料你也猜不到?！?/p>

我大發(fā)善心笑道：「那湯啊——是用你弟弟的頭顱熬成的！」

「哈哈哈哈……」

村長一心求子，通房雖不少，奈何只生下四個女兒。

去年我娘好心救下被他驅(qū)逐的通房李鶯兒。

好巧不巧李鶯兒被診出懷孕，又好巧不巧生下個男孩。

我笑得癲狂，拽著林文娘去到李勇家，指給她看——

村民舉著火把，吵嚷著討伐奸人李勇，先是扔石頭菜葉然后是扔火把。

「哈哈哈哈哈……」

「錢沒了，他的命也即將沒了?！?/p>

「你猜下一個會輪到誰？」

背后火光沖天，我笑聲不斷猙獰如同地獄閻王。

林文娘也該下地獄。

但是不能在這。

16

我將林文娘帶回家，聽見李千輝的斥責(zé)之聲。

「你與陛下是生死之交，他自會為你做主?！?/p>

「你還會升官，還可以再娶。便是娶嘉琳，陛下也會同意。」

「你還要不要前途了！」

我爹沒說話。

他動搖了？

我不敢想。

可是為什么我娘總是如此命苦？

我想不通，只能揮刀朝林文娘砍去。

刀卻被我爹打落在地，他將淚流滿面的我攬在懷里。

我掙脫開來指著他：「你是不是不想為娘報仇了？」

「你選擇了前途，你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你對不起我娘！」

我爹只靜默站著，他應(yīng)該戾氣、憤怒、狂躁，可是他沒有，他好像那尊石像，緩緩開口：「背井離鄉(xiāng)五年，睡死人堆，吃糙米咽野菜，殺敵三千四百二十八，挨刀一百三十六，救陛下兩命。」

「睜眼榮娘，閉眼榮娘?！?/p>

「我這一身軍功，不是為自己掙的，是為榮娘?！?/p>

「可是娘死了！」

「你拼死守護(hù)的欺辱你的妻女。」

「他們不配為人！不配活在世上！」

我爹再次將我攬在懷中，柔聲安撫：「我知道他們不配。」

「那你……」

我爹打斷我，撿起地上的刀輕輕一揮，林文娘頭顱掉地。

「只是這些事，不該由你來做?！?/p>

「你應(yīng)該干干凈凈地活著?！?/p>

我應(yīng)該干干凈凈地活著？

好。

「林幼娘折斷我的胳膊?！?/p>

「爹替你殺她?！?/p>

「林窈娘剃光我的長發(fā)?！?/p>

「爹也替你殺她?！?/p>

「村長……強(qiáng)暴過我?！?/p>

我爹身形一震，繼而揮刀將林文娘四肢拆解。

「爹會替你，將他們?nèi)繗⒐??！?/p>

我捂臉癱坐在地：「可是娘死了，瑾兒也死了?！?/p>

17

因李勇的死，修像任務(wù)落到村長頭上。

他哭窮，向村民募捐。

張家捐十文記一文，周家捐一百記十文……

記賬的不是村長，是村長親信。

石像修好，我爹掏出存款，拿著賬本挨家挨戶還錢，以示感謝和體恤百姓。

捐十文的收到一文，捐一百的只收到十文。

村民發(fā)覺賬目不對。

「村長說大家拮據(jù)沒募捐到錢，是他出大頭修的石像?！?/p>

村民找到村長對峙，村長派人去請親信，請回一具死尸。

「定是村長故意，好來個死無對證。」

「對，村長想獨(dú)得修像美名，這樣的事他還做得少嗎？」

村長百口莫辯，我躲在角落嗤笑被他瞥見，他方才醒悟：「好啊，你們給我下套！」

我爹站立如松，滿身正氣：「村長貪墨事小，糟蹋鄉(xiāng)親心意事大，各位覺得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

村民面面相覷，無一人有主意。

我爹嘆口氣，無可奈何道：「大家捐款多少心中自然有數(shù)，不如便去村長家只將村長昧下的取回吧?！?/p>

得了應(yīng)允，村民猶如強(qiáng)盜很快將村長家洗劫一空。

夜里我爹將村長一家老小綁住，紅眼問他：「你到底和榮娘說了什么，才令她灰心自刎？」

村長不肯說，他將林幼娘吊死在房梁上。

再問還不說，他又將林窈娘吊死。

依舊不說，他拿著刀逼近村長。

他讓村長磕頭，磕滿一百個。

村長磕了，磕到頭破血流。

然后他想起什么，瑟瑟發(fā)抖地警告：「你不能殺我，凌瑾還在我手里！」

我爹直接一刀戳穿他的肚子，然后用他的衣服擦干凈刀刃上的血跡。

「你不該扔他?！?/p>

「也不該侮辱韻兒。」

「真不想讓你臟了榮娘的輪回路?！?/p>

第二天，村里傳出村長羞愧難當(dāng)協(xié)一家老小上吊自殺而亡的消息。

我問我爹：「其余狼心狗肺的村民呢？」

「燒了吧?！?/p>

「好。」

18

我爹將石像移至家中槐樹旁。

紅布掀落露出石像。

石像上刻的竟是我娘的臉。

我爹將穿著喜服的我娘葬于槐樹下，叮囑我：「日后，務(wù)必將我與你娘葬在一起?！?/p>

我沒懂什么意思，只記得我娘曾說過，這棵槐樹是她與我爹成親那日種下的。

林嬌娘以為是我爹喜歡槐花，其實(shí)是我娘喜歡。

我娘第一次遇見我爹時，就在一棵槐樹下。

槐花盛開，落了滿地落在我爹身上，也落在我娘心里。

我爹為了娶我娘，花光所有積蓄，為了買這棵槐樹，他去山中打獵，掉入獵人陷阱，三天后才被救出。久到娘認(rèn)為他逃婚了。

可是村里人說槐樹屬陰，陰盛陽衰，會對家人不利。

我爹不信這些，他說：「我只要榮娘喜歡?！?/p>

19

我爹告訴李千輝不日會啟程赴任。

李千輝放心離去，走前承諾會替我爹保守秘密。

待他走后我爹再次宴請全村。

用的是村長一家的尸肉。

他們吃出人肉味道，全都不敢言語。

深夜，全村寂靜連聲狗吠也沒有。

我爹挨家挨戶倒油，我舉著火把站在村口。

月掛西枝，我爹身著喜服有種驚悚美感。

我再次不解。

他這是在做什么？

20

待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爹接過火把。

正想扔下卻被一女子的呼喊打斷。

「彥舟哥哥，我太想你了！」

我與我爹同時轉(zhuǎn)身望向聲源。

原來是李千輝折返，還帶來一個女人。

女人很美，笑起來像天邊的太陽，比我爹手中的火把還要耀眼。眉眼間神似我娘。

這個女人就是嘉琳郡主，她是偷跑出來的。

燒村計劃因她被迫中斷。

我爹帶她回家，將自己的房間讓給郡主，說郡主尊貴硌硬不得，又給床鋪疊加兩層棉被，再在屋內(nèi)點(diǎn)燃熏香，因?yàn)榭ぶ魇懿坏贸?、受不得蚊蟲叮咬。

郡主說無礙：「我佯裝男子隨軍的那倆月吃盡苦頭，這些不算什么?！?/p>

我爹說不行：「你早點(diǎn)歇息，我會在門外為你守夜?！?/p>

我睡不著，透過窗縫看到我爹與我娘的石像對飲。

他換去喜服著青色，與嘉琳郡主有些般配。

清早，他叩開我的房門，第一件事是讓我將他準(zhǔn)備的豐盛早餐給郡主送去。

「郡主喜甜，到時別忘將這糖交于她?！?/p>

「好?！?/p>

我答應(yīng)干脆，轉(zhuǎn)頭將糖扔向蟻穴。

郡主夸我乖巧可愛。

「日后我與你爹成親，定不會虧待你?！?/p>

我笑著說好，表現(xiàn)得十分期待。

待郡主吃完飯，衙門來人。

林瑞后知后覺報官，說我爹殘害村長滿門。

我爹說村長一家已被火化，又有軍職和郡主撐腰，而林瑞空口無憑，衙門只得悻悻而走。

可我爹眉頭緊鎖，負(fù)手而立于庭中。

「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有我在?！?/p>

郡主這樣對我爹說。

她懂我爹，甚至我爹不用開口便知他要做些什么。

怪不得我爹會移情別戀。

21

林瑞見報官無用，攜一家老小潛逃。

我爹尾隨他們一家至山崖，用刀將他們逼到跳崖而亡。

「心中暢快些了嗎？」

公主問。

我爹沒說話，給我錢讓我?guī)Эぶ魅ゼ匈I些好吃好玩的。

郡主生拉硬拽軟磨硬泡說服我爹一同前往。

「好耶！」

郡主歡呼，天真爛漫可愛的不得了。

與我娘大不相同。

我娘雖端莊但人蠢的不得了。

22

郡主在集市買回兩塊木頭，刻成一對小人，將女像交給我爹。

「我要你也日日想著我?！?/p>

我盯著我爹的一舉一動，看他慢慢伸出手，笑著將木雕放入懷中。

郡主很開心，找我給她燒火，親自下廚為我爹烹飪。

她燒的菜不能看，也不好吃，但我爹吃個精光。

她要放風(fēng)箏，我爹親手為她制作。

我不喜這種幼稚玩意，卻也鬧著讓爹給我做一個。

他沒有，他讓我去為郡主撿風(fēng)箏。

他記得郡主愛吃桃花酥，不吃苦瓜、不喝苦藥。

他頭痛，郡主給他按揉，陪他在野外策馬宣泄心中不快。

他們一起聊國事，聊朝堂安危深淺難知。

他們常常徹夜深聊，聊從前、聊未來。

他們背對著我娘石像，坐于庭院暢飲，

他們生活在一個世界，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于噩夢中生存。

夢里我好像聽清村長對我娘說：「你現(xiàn)在是娼婦、是妓女，你的存在只會令凌彥舟蒙羞?！?/p>

「你要他如何在朝廷立足，他會被你毀了前途！」

下一秒，我娘拔刀自刎。

我猛地睜眼，抬手擦掉冷汗。

這汗，就像我娘的鮮血。

我再次透過窗縫偷窺，我爹在窗外舉杯正笑得如一彎朗月。

他笑得好開心啊，短短時間內(nèi)，他忘卻我娘死去的痛苦、忘卻承諾。

我想起那身喜服，他不是本打算下去陪我娘的嗎？

那便成全他。

我在賬簿上寫上我爹的名字。

想著怎樣的死法能減輕人的痛苦？

23

李千輝在天蒙蒙亮?xí)r再一次策馬離去

我被吵醒再睡不著，干脆選擇起床做飯。

做好后給爹和郡主送去。

爹夸我做的好，郡主笑說：「韻兒聽話懂事，日后我再為你生下個男孩，咱們一家四口日子會越來越美滿?！?/p>

「咱們也該啟程回京了?！?/p>

我看向我爹，他笑而不語，如沐清俊面容煥出玉澤般淺淺的溫潤。

但是他會端起粥，像喝酒一樣一飲而盡。

「你喜歡韻兒？」

我爹問。

「是啊?！?/p>

郡主回。

我爹沉思片刻：「回京的事是該提上日程了?！?/p>

24

爹不日即將回京，我表現(xiàn)的越發(fā)懂事。

一日三餐按時按點(diǎn)做完后就立即送上飯桌。

郡主越來越喜歡我，我爹心情肉眼可見越來越好。

他不再在深夜對著我娘石像灌酒，而我卻常常在漆黑的夜里醒來。

我開始頻繁夢見我娘。

夢里，我爹為她報仇，她飄在半空笑。后來，她開始哭。

她的郎君很快將她忘記，轉(zhuǎn)而與另一個美人繾綣曖昧。

從前的所有所有都是裝的。

我再睡不著，睜眼躺到天亮。

我爹屋里傳出動靜，碗杯茶盞摔落滿地。

他越來越喜歡喝我做的粥，躺在床上朝我伸手：「韻兒，快給我粥?！?/p>

我嗤笑著搖搖頭：「今早不喝粥。」

這是我給他的懲罰。

熬到午飯上桌，他干咽一口米飯，然后將碗摔在地上。

「不是這個味道?！?/p>

我笑著問他：「那是什么味道？」

我爹忽地眸色深深，不言不語。

我冷眼瞧他暗中捏緊大腿強(qiáng)忍痛意。

他應(yīng)是已是察覺飯菜蹊蹺，但只要能為娘報仇，便是被他殺了我也在所不惜。

25

晚上郡主備下物資歸來催我爹出發(fā)。

他騎馬，我和郡主坐車。

走不到半里地我爹從馬上摔落。

他像條蛆在地上蠕動爬行，慢慢爬至我腳邊，喊：「韻兒，韻兒。」

郡主將他抱在懷里，詢問發(fā)生了什么。

我爹沒說話，他向我伸手，我沒理會。

「你現(xiàn)在所感受到的滋味不過我娘的十分之一?！?/p>

眼前人蜷縮著，痛到青筋暴起滿臉是汗。

但是……這才哪到哪？

「你對你爹做了什么？」

「他可是你爹！」

郡主朝我咆哮，她愛憐地捧著他的臉，無比心疼。

我沖上去將他們分開。

我受夠他們這副恩愛模樣，他們將我娘置于何地？

我開始后悔，怎么不在郡主飯中也下些藥呢？

一起痛苦就來不及心疼對方了吧？

郡主氣急敗壞甩我一巴掌，我爹猛然站起將她推倒在地。

郡主不可置信，我爹拽著我的衣角：「你娘身上到底還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眼眶發(fā)紅，有些乞求的味道。

我該告訴他嗎？

還是讓他帶著疑問死去？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告訴他，便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這信皺皺巴巴，風(fēng)一吹就會直接碎裂。

「離家五載只寄回一封家書，但你有數(shù)過我娘給你寫了多少封信嗎？」

「足足有兩千封！」

我爹搖頭。

「不信？」

我將包袱打開，將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偶乖谖业媲啊?/p>

「她怕你煩不敢全寄出去?！?/p>

「她每天都在想你！可你呢？」

「你移情別戀！你就是個負(fù)心漢！」

我爹將信全都攬在懷里，低低呢喃：「我沒有，我沒有……」

眼淚掉落打濕信紙，我爹心疼地將信放在掌心，試圖用溫度蒸發(fā)淚漬。

「別再假惺惺了！」

我瘋狂怒吼，拽住他的衣領(lǐng)。

「我每天都能夢到娘，每次她都在哭，她說你好無情好狠心！」

當(dāng)初我娘被擄上山，那匪頭慧眼看中我娘賢良，逼她做壓寨夫人，我娘寧死不從，他們就給她下能令她上癮的藥。

「你知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嗎？」

「她每天攥著你的信咬牙堅持，痛苦的時候就展開信看上一眼。」

「她就是這樣堅持了數(shù)月。」

「她吃了兩年那樣的藥，你才吃幾天？你知道她有多痛苦嗎？」

我不知不覺中泣不成聲，淚水模糊視線，恍惚中我爹似乎點(diǎn)點(diǎn)腦袋。

「是我對不起榮娘?！?/p>

我擦干眼淚，掏出匕首扔在他面前：「你該下去陪我娘了。」

「你瘋了！他可是你爹！」

郡主沒來得及碰到匕首，被我爹一把搶過。

他說：「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26

我爹在我滿臉不解中慢慢爬起，撿起掉下馬的包袱，從中掏出喜服換上。

也是這片刻間林家村火光滿天，哀嚎慘叫的人聲沖破黎明天際。

我爹掏出一封信交給郡主。

最后看向我笑得溫柔。

他抱住我：「我說怎么總是夢不到榮娘，原來還有這樣多的隱情?！?/p>

「爹本想再送你一程，爹做不到了。」

「爹很不稱職，但是爹很開心?！?/p>

「因?yàn)槲乙ズ湍隳飯F(tuán)圓了?！?/p>

「不要怪爹自私，爹這輩子只愛你娘一個?！?/p>

說完他不顧郡主阻攔走向林家村……

27

我坐在馬車中，展開我爹給郡主的信。

他在信里懇求郡主認(rèn)我當(dāng)義妹，給我依靠，保障我的未來。

還讓郡主不要將他的死遷怒于我。

信的最后有一句詩——

「妻魂已斷無夢相伴。除卻圓月無人知相思，唯有郎相隨?！?/p>

我瞬間淚如雨下。

原來他對郡主好是在為我鋪路。

他早都想好要去陪我娘了。

他藏下心中郁結(jié)每日強(qiáng)顏歡笑。

他對郡主好的時候心里想的都是我娘。

郡主笑著鬧著的時候，他透過她的眉眼，想的念的全都是我娘。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孝，我不配為人子女，我讓他在死前如此痛苦。

郡主克制悲痛抹干眼淚，安慰崩潰的我不要自責(zé)。

「他本就一心向死，和你無關(guān)?！?/p>

我點(diǎn)頭，下一秒拔出她腰間的匕首便往脖子上抹，卻被突如其來的長劍挑開。

李千輝再次折返，并再次帶回一個人。

這次是一個小男孩，約莫三四歲。

他掀開男孩衣袖，露出他胳膊上的心形胎記。

「回京途中偶遇他當(dāng)街乞討，又恰巧看到他胳膊上的胎記?！?/p>

「他應(yīng)當(dāng)是你弟弟?！?/p>

沒錯，不會有錯。

就算胎記有假，這與我爹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也絕不會有錯。

「瑾兒……」

我緊緊抱住瑾兒，然后拭去淚水決心重新振作。

這世上還有我的親人。

我得守護(hù)他。

我還得將我爹和我娘葬在一塊。

28

我們一行四人回到被燒個干凈的林家村。

神奇的是大火有生命似的斷在我家門口，整個林家村只有我家完好。

院里我爹身著喜服躺在槐樹下，死狀慘不忍睹。

我給他埋尸體時好像看到他自殺的場景。

先是用刀劃爛臉再割破手腕，一刀接著一刀。

他面無表情好似沒有痛覺。

然后他跪在槐樹下，給娘磕了一千個響頭，磕到無力地癱倒在地。

最后，他用匕首插入胸膛。

好像還說：「榮娘，這樣可及你的十之一二？」

29

將爹與娘葬到一塊后，我去到后院柴房抱出一個嬰兒。

他是村長與李鶯兒的孩子，當(dāng)初說已用這嬰兒熬成湯，不過是惡心惡心林文娘。

我本想讓他在柴房里自生自滅，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

我要將他養(yǎng)大，算作積點(diǎn)德。

「你不怕孩子長大后知曉一切報復(fù)你？」

郡主不解。

我搖頭：「不怕?！?/p>

我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恩人。

恩大于仇或是仇大于恩，待他長大后，可自己做評判。

就這樣，我?guī)е鴥蓚€男孩與公主一同趕赴京城。

路程遙遠(yuǎn)趕路艱苦，嬰兒鬧騰，瑾兒則過于安靜。

五天過去，我從未見瑾兒說過一句話，喊過我一聲姐姐。

我將娘留下的信一封封讀給他聽，為他講述爹為娘報仇的事情。

讀到中間的信時，娘在信里提及我和他的名字，我看到他的眼皮眨了眨。

我將他攬在懷中，告訴他娘很愛他。

「娘在世時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雖然她從未見過你，但她對你的愛從未缺失?！?/p>

我松開瑾兒，從包裹中掏出數(shù)件衣服，指給他看：

「這是娘為你縫制的周歲衣服，這是你兩歲時可以穿的，這時是三歲時穿的……」

娘整整縫制了十八件衣服，直至瑾兒穿到十八歲。

衣服一件件鋪在馬車?yán)铮獌阂患催^去，從未開口說話的他突然落淚，撲在我懷中，輕輕叫了一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