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月前。

「不！這不可能！一定是你沒有盡全力！我爸身體一直都很好，怎么會、怎么會……」

哭花了妝的女人，抓著我的手不停哀嚎。

我想勸她，可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從哪里勸起。

拍了拍女人顫抖不止的肩膀，我嘆了口氣：「小嬸，你父親的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散到了多個臟器，我——」

「你什么你！你是不是怪我沒給你塞錢？所以故意不給我爸好好做手術(shù)？故意要害死他？你這個殺千刀的庸醫(yī)！你賠我我爸！」

女人突然尖叫著打斷了我的解釋。

她雙眼通紅，直直地惡狠狠地盯住我，仿佛我是她的殺父仇人。

作為醫(yī)生，我當(dāng)然理解病人在極度激動的情緒下會口不擇言，甚至做出非常不理智的行為。

「啪！」

來不及反應(yīng)，女人的耳光已甩在我臉上，力氣之大，直接打歪了我的腦袋。

扎束整齊的頭發(fā)散落下來，口腔中彌漫出一股血腥味。

旁邊有別的大夫、護士看不過眼，上前攔住了她的動作。

我望著她，看著她在眾人的控制下依舊拼命掙扎，宛如一個發(fā)了病的瘋子，抹了下嘴角，我看向掌心那抹刺眼的猩紅，壓下翻騰的復(fù)雜情緒。

「小嬸，所有醫(yī)護人員都盡力了，請你節(jié)哀?！?/p>

2

「另外，胃癌有一定可能會遺傳給下一代，有時間的話，你還是盡早帶著孩子好好做個體檢吧?！?/p>

走前，我還給了她一句忠告。

可在如今的她看來，我這句話應(yīng)該更像詛咒。

「你這個賤人！害死我爸不夠，現(xiàn)在又來詛咒我了？我告訴你！我不會放過你的！」

女人歇斯底里地喊叫著，聲音中裹滿恨意。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手術(shù)室外。

連續(xù)三天，五臺手術(shù)。

加上今天整整六個小時的這臺，我的精力已經(jīng)幾乎被耗光了。

此時的我，眼前一陣陣發(fā)暈，要不是憑著一口氣強撐著。

估計早就昏死過去了。

「郁大夫，你還好嗎？」

看到我腳步虛浮，立馬有路過的護士上前扶住了我。

我點了點沉重?zé)o比的頭：「還好。」

小護士嘟囔：「還親戚呢，有用這么惡毒的話罵自家親戚的嗎？劉大夫早跟他們說過了，她爸現(xiàn)在的情況根本不適合做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她就非不聽非要做手術(shù)，還非指名讓您來做?！?/p>

我苦笑著搖搖頭，她在我家門口耗了幾天幾夜，就算我扛得住，我爸媽都要扛不住了。

「您那么厲害，之前的手術(shù)哪臺沒成功過，我聽說，原本主任退休前打算把您提起來的，誰能想到會來這么一茬！真是晦氣！」

小護士氣成了只河豚，眼看著就要爆炸了。

我虛弱地笑笑：「好了好了，我都不氣你氣什么？」

小護士恨鐵不成鋼瞪我一眼：「您要是知道氣，之前就不會答應(yīng)這臺手術(shù)了?！?/p>

3

晚上，我獨自走出醫(yī)院。

剛拐了個彎，就看到?jīng)]有路燈的角落，一道身影正靠著墻抽煙，猩紅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我腳下頓了頓，旋即迎了上去。

「小叔?！?/p>

煙頭垂落，黑暗中的男人支起身體，朝我走了過來。

「強強……」他嘶啞的聲音響起：「你厲害啊，硬生生把我老丈人耗死在手術(shù)臺上?！?/p>

以往最疼我的小叔，此時此刻卻不耽以最惡毒的念頭揣測我。

他神情陰鷙地盯著我，眼中的濃烈恨意讓我如墜冰窟。

「小叔，我真的盡力了，只是他的癌細(xì)胞卻已經(jīng)擴散到了——」

「甭跟我說這些沒用的！」

小叔揮手，粗暴打斷了我的解釋。

他好像是喝了酒，渾身散發(fā)著酒精的味道。

「你們這些當(dāng)大夫的，是不是病人不給你們?nèi)c兒錢，你們就不會好好給人治病？好好一個大活人，從你們手術(shù)臺上下來就直接進了火葬場，郁強，你不虧心嗎？不怕遭報應(yīng)嗎！」

他一聲聲質(zhì)問著，好像我真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情。

「小叔，事情真的不是這樣的，如果可以，沒有哪個醫(yī)院想看到手術(shù)臺上的病人失去呼吸，而且我們科室的主任也跟小嬸說過，她父親的病情已經(jīng)完全不適合動手術(shù)，只要繼續(xù)保守治療，一定能再堅持一年半載，但小嬸不聽不信，非要做這臺手術(shù)，還以死相逼要讓我做主刀，我真的已經(jīng)拼盡全力了！」

我努力向他解釋，可看著他那陰沉沉的表情，我的心也一點點墜了下去。

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4

「手術(shù)室里草菅人命，現(xiàn)在人沒了，你倒是說得比唱得好聽了。」

小叔冷笑著開口：「你們當(dāng)醫(yī)生的，是不是上崗前都要培訓(xùn)啊？出了醫(yī)療事故怎么把病人家屬騙得團團轉(zhuǎn)，治病前要怎么明示暗示跟病人要錢？郁強，我們郁家怎么就出了你這么一個敗類！渣滓！」

「小叔，我——」

「別叫我小叔！」他暴躁打斷我的話，盯著我一字一句道：「告訴你，我不會放過你的！」

話音落下，他立刻轉(zhuǎn)身離開了。

寒風(fēng)中，我裹緊了身上的羽絨衣。

可即便如此，那從心底里滲上來的徹骨寒意，還是一點點蔓延到了我四肢百骸。

直到他被怒火裹挾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道盡頭。

我站在原地呆立了不知多久，才繼續(xù)向前走去。

5

推開家門。

爸媽正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餐桌上有他們留給我的飯菜。

家里有些亂，看得出來是發(fā)生了些什么。

「爸，媽?！?/p>

我的嗓音沙啞得過分，好像剛從沙漠回來似的。

聽到聲音，爸媽連忙回過頭來，緊接著，齊齊起身朝著我快步走來。

爸爸端起盤子：「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餓了吧？爸去把菜熱一下?！?/p>

媽媽摩挲了下我的臉，滿眼心疼。

「冷壞了吧？趕緊喝口熱水暖暖身子?！?/p>

「小叔他們，是不是來過了？」

我啞著嗓子問。

媽媽當(dāng)即道：「沒有沒有，你小叔他分得清好賴，不會亂來的?！?/p>

不等我再說什么，爸爸已經(jīng)端著飯菜走了過來：「別的不說，先吃飯，人就不能餓著肚子想事情?！?/p>

6

吃過飯，我們一家三口，相對無言坐在客廳。

電視機里狗血電視劇中的矯情對話，回蕩在安靜的空間。

「爸，媽?！?/p>

做好決定后，我對他們說道：「我想搬出去住一段時間，小叔他們?nèi)绻麃眙[，你們就說已經(jīng)把我趕出家門就好了?！?/p>

「什么？」爸爸眼睛一瞪：「這叫什么話？我郁安德雖然沒什么大本事，也做不出不管兒子的事情！」

媽媽也一個勁兒的搖頭，她眼中浮起淚光，看向我的眼神滿是擔(dān)憂。

我按了按她的肩膀，遞給她個安撫的眼神，才又對爸爸說。

「爺爺奶奶走得早，小叔可以說是您看大的，他對您一向尊敬，不能因為我壞了你們的兄弟情分?！?/p>

「還有媽，」我又看向媽媽，趕在她開口前說道：「當(dāng)初小嬸懷孕胎不穩(wěn)，是您搬去她家照顧了她整整半年，她應(yīng)該到現(xiàn)在還記得您當(dāng)時的恩情?！?/p>

我反握住媽媽干燥溫暖的手，說：「別因為我，讓她記恨你?！?/p>

媽媽當(dāng)即潸然淚下。

「這都是什么事兒啊！明明當(dāng)初對他們有恩的是我們，怎么今天我兒子只一次沒如他們的愿，他們就這么翻臉無情？這夫妻倆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良心。

我扯了扯沉重的嘴角，如果真有良心，小嬸當(dāng)初就不會不吃不喝賴在我家，非要我給她爸做手術(shù)。

就不會在手術(shù)失敗后，不管不顧把所有責(zé)任都推到我身上。

但事到如今。

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既然他們已經(jīng)不把我當(dāng)作親人，我又何必對他們戀戀不舍？

7

「媽，你跟我爸年紀(jì)都大了，更別說我爸還有高血壓，如果到時候他們真的天天過來鬧，我爸要出了事怎么辦？」

我這一句話，直接讓媽媽說不出來話了。

但她仍舊死死抓著我，沒有絲毫要松開的跡象。

爸爸在旁邊吹胡子瞪眼。

「反正我老了，命不值錢，有本事他們就來鬧，我倒要看看他們敢不敢真把我怎么樣！」

我扭頭看向他，無奈道：「您不想您自己，也得想想我媽吧，她本來心臟就不好，要真出了什么事，到時候后悔的還不是咱父女倆？」

先后兩句話，成功地讓爸媽無話可說了。

見老兩口滿臉不服氣的樣子，我笑笑站起身來。

「我今晚回來，就是來收拾東西的，剛好我之前買的那套房子也收拾好能入住了，你們也知道，其實我早就迫不及待想一個人住了，這次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愿吶！」

說著，我沒敢再看爸媽的神色，起身匆匆回了臥室。

只簡單收拾了幾件生活必需品和換洗衣物，我拖著行李箱，在爸媽依依不舍與憂心忡忡的目光下，踏出了家門。

8

新房子。

空蕩蕩，黑黢黢。

好在因為之前叫了暖氣費，一進門就有暖融融的空氣包裹了我。

驅(qū)散了我滿身冰涼寒意。

手機里，秦楓發(fā)來一條又一條短信。

我索性直接關(guān)機，簡單洗漱了下，就拖著疲倦到了極點的身體，鉆進被窩一夢不醒了。

次日早晨7點。

生物鐘吵醒了沉睡中的我。

睜開眼，看到周圍陌生的場景，昨晚搬家的記憶這才姍姍來遲。

摸過手機開了機，結(jié)果下一秒，瞬間擠進來了好幾十條短信，以及未接電話。

眼見大多都來自醫(yī)院，我擔(dān)心出了什么要緊事，剛要回?fù)?，同樣的號碼就再次打了過來。

「郁大夫，你可算接電話了，你家那兩個親戚又來鬧了，主任的意思是，反正你前段時間也忙飛了，不如就趁這幾天好好休息一下，等什么時候他們不來鬧了，你再來上班。」

我沉默了一瞬，隨后，就聽到了聽筒那頭，小叔小嬸歇斯底里的咆哮。

事情本就因我而起。

我又怎么能夠置身事外，成為一個旁觀者？

「我能休息，那幾臺只有我能主刀的手術(shù)的病患等得起嗎？」

小護士訥訥地說不出來話了。

醫(yī)者仁心，無論醫(yī)生還是護士，永遠(yuǎn)都需要把病人放在第一位。

「美事兒，不用擔(dān)心我，我能應(yīng)對?！?/p>

掛了小護士的電話。

我草草洗漱后，就匆忙趕去了醫(yī)院。

按照前幾天的安排，我今天下午剛好有一臺至關(guān)重要的手術(shù)。

9

醫(yī)院仍舊人來人往，車流湍急。

剛進門，我就迎面看到了氣勢洶洶而來的小叔。

「你他媽敢躲我？！我看不弄死你！」

只是一天沒見，小叔現(xiàn)在的模樣，就已經(jīng)和之前截然不同。

他面色蠟黃、表情猙獰、眼神狠辣，哪里還像個文質(zhì)彬彬的中學(xué)老師？

分明就是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

我心頭一跳，剛好看到小叔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狠毒獰笑：「這下看你往哪兒跑！」

話音未落，他抬起一巴掌，就要扇在我的左臉上，我下意識的躲開。

「垃圾！渣滓！畜生！草菅人命的黑心醫(yī)生，老子今天就要為民除害！」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做醫(yī)生這么多年，我遇到的第一起醫(yī)鬧，竟然會來自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

「啊啊啊啊?。。?！」

「打人啦?。?！」

「保安！保安呢？這里有人打人啦?。?！」

四起的尖叫，紛繁雜亂地朝我涌來。

「住手！?。　?/p>

就在這時，一道驚呼直鉆進我耳朵。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