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俺老孫自百余年前，跟隨師父西天取經(jīng)，得成正果，已經(jīng)修成一顆堅(jiān)毅佛心。

百余年來，俺老孫坐禪在這峨眉山上，化身斗戰(zhàn)勝佛，卻從未與人爭斗。

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腦海中隱約有一只翻天覆地的潑猴，卻很模糊，現(xiàn)在我已變得無欲無求。

我似乎認(rèn)識過很多人，但也都記不清了，我想這就是成佛吧？

師父以前就教過我們：

所謂成佛，便是永離生死煩惱，成就無上正等正覺。

師父說的確實(shí)在理，也不知道師父如今回到雷音寺如來座下，是否也成就了無上正等正覺，

想到師父，我竟然不能在腦海中完整地勾勒出他的樣貌輪廓，我竟連師父都快忘卻了嗎？

“猴哥！猴哥！師父……師父他……要被佛祖斬首啦！”

我正感慨時光流逝之時，一個熟悉又仿佛陌生的聲音在我山下響起。

是誰的聲音？

正當(dāng)我疑惑之時，一個肥頭大耳，丑陋不堪的肥胖和尚跑了上來。

他眉心間點(diǎn)了一顆朱砂，胖腦袋后面霞光陣陣，想來也是成就了功德的佛。

“來者何人？”

那胖和尚腳步一頓，整個人愣了一下，轉(zhuǎn)而有些惱怒：

“猴哥，我是八戒啊，你怎么把我這個呆子都忘記了？！”

八戒？呆子？

好久遠(yuǎn)，好模糊的事情了，記不清……

“阿彌陀佛，這位法師，貧僧落俗時應(yīng)當(dāng)是認(rèn)識你的，而我如今已然成就大道，確實(shí)記不清了，法師如若無事，不必?cái)嚁_貧僧清修?！?/p>

我雙手合十，請他離開。

八戒聽了我的話怒不可遏，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竟然過來踹了我一腳，當(dāng)然傷害不到我。

但我也并不還手，這是一個佛的修養(yǎng)，不爭不斗。

“弼馬溫！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當(dāng)初在高老莊的時候，你折騰我老豬背著你跑了一路；后來你被黃風(fēng)怪用三昧神風(fēng)吹瞎了眼睛，也是我老豬背著你四處求醫(yī)，你水性不好，哪次遇到水怪不是我老豬幫你打前鋒，現(xiàn)在倒好，你敢裝作不認(rèn)得我？！”

八戒越說越氣，我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大的氣，佛不該有這么大的氣。

不過他說的，我好像是有點(diǎn)印象的。

弼馬溫……好耳熟啊。

“法師，貧僧看你也是個得道成佛之人，怎么這般桀驁模樣，莫不是六根還未清凈？”

我覺得這個豬頭模樣的和尚還欠缺修行。

八戒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的袈裟都揪得褶皺了，怒罵道：

“我去他奶奶的成佛，我老豬只是個清掃盤子的，算不得什么佛，倒是你這斗戰(zhàn)勝佛，今日你的恩師要被人家剁掉腦袋，你也不去斗、不去戰(zhàn)嗎？！”

我不再搭理他，雙手合十，緊閉雙眼：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好爭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師父是生是死，皆是命中劫數(shù)。”

我心中默念心經(jīng)，已然入定。

“你個遭瘟的猴子！真是個無情無義的東西，連師父的生死都不顧了，菩薩去了你的緊箍，我看你是自己又給自己戴上了！你就在這里念你的經(jīng)吧，我去找佛祖理論！”

八戒大怒，罵了我好大一氣，見我不說話，負(fù)氣離去了。

2

八戒走后，在我身邊陡然出現(xiàn)了一道漆黑的光華，下一刻，便化作了一個身穿黑袍的長發(fā)黑衣人。

他身上透著一股濃重的邪氣，但面容上卻又蘊(yùn)含著一股無上的慈悲。

那是我在佛祖身上都未曾見過的慈悲。

“無天，你又來了?！?/p>

百余年來，他常來找我，意圖動搖我的佛心。

無天淡淡地道：

“悟空，你的元神已經(jīng)快被那功德之力磨滅了，等你真到了洗凈鉛華的那一刻，你這一身的西游功德，將會化作如來最美的補(bǔ)品，你還不明白嗎？”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百余年來，無天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過來跟我講述這些歪理邪說了。

我不信他。

“無天，你身上邪氣太重，意圖壞我老孫佛心，我豈能如你的意？”

無天的道行非常高深，他從來不會像八戒那樣突然暴怒，只是一天接著一天，一遍接著一遍地勸說我。

他說，這叫度化。

“悟空，你師父將要隕落如來之手，這不就是證據(jù)嗎？他一死，一身功德盡歸如來……如我所料不差，下一個就會是你的師弟們了?！?/p>

“無稽之談，我佛慈悲，曾割肉喂鷹，又豈能做這等殺生之事？”

我繼續(xù)入定，只覺得無天說的可笑。

3

最近峨眉山上不清凈。

剛送走了那個肥頭大耳的八戒，還有那個整日歪理邪說的無天，便又來了一位客人。

他倒是長得正常，蓄著一臉的胡子，頭上也點(diǎn)了朱砂，是佛。

他先是鞠了一躬，比那八戒可有禮貌多了：

“阿彌陀佛，大師兄，悟凈好想你啊，百年不見，一切可好？”

他也是我的師弟，我真是忘卻了，忘得一干二凈。

“阿彌陀佛，法師，來找貧僧何事？”

悟凈也是一臉的錯愕，旋即道：

“師父有難，悟凈請師兄出山，與我們兄弟二人去救他?！?/p>

怎么現(xiàn)在的佛都是這般德行了？

一個個的心都不定，怎么能成大慈大悲之能？

我心中涌起一股悲傷，為我佛悲傷，如今的弟子太差勁了。

“法師，你回去吧，不要打擾貧僧清修?！?/p>

我只留下了一句，便打開了洞府的大門走了進(jìn)去，將悟凈拒之門外。

但他還不愿意放棄，在門外大聲吼叫：

“師兄，17年，十萬八千里路，九九八十一難，這些你全都忘記了嗎？”

“大師兄啊，我們被騙了……西天取經(jīng)根本就是一個騙局，所謂的大乘佛法也不能度化百姓人間，大唐如今依然荒淫弒殺，甚至還不如從前！”

“師父布道講經(jīng)八十年，一無所成，便去西天問佛祖，佛祖怒他不尊佛法，將他關(guān)在西天又?jǐn)?shù)十年，師父一直不愿認(rèn)錯，佛祖大怒，明日就要問斬……”

“大師兄，悟凈求求你，救救師父吧……”

門外傳來聲聲啜泣。

我封閉了自己的七竅，一心拜讀佛經(jīng)，這些都是我日后普度眾生的奧義。

門外之事，我充耳不聞。

悟凈又等了許久，沒有回應(yīng)，也識趣地走了。

“大師兄，你變了，我和二師兄拼了一死，也要去救師父……”

4

我本以為，終于能夠好好修行之時，又有人來了。

這是怎么了？

不得清凈！

饒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煉得一顆如金似鐵的佛心，也有點(diǎn)不悅。

“斗戰(zhàn)勝佛，如來法旨！”

山門外，一聲浩大天音呼喝，把我從入定之中叫醒。

我佛法旨，那我老孫得出去。

出了山門，只見云頭之上站立著兩個身披袈裟的和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正是佛祖座下兩位尊者：

阿難，迦葉。

我跪拜在地，俯首磕頭：

“斗戰(zhàn)勝佛在此，領(lǐng)法旨?！?/p>

迦葉手中一拋，一道閃爍著金光的法旨便飄落了下來，在我面前展開，上面書寫著金光閃閃的燙金大字：

“金身羅漢、凈壇使者叛逆之徒，大鬧靈山，擾亂我佛門法紀(jì)清規(guī)，斗戰(zhàn)勝佛為我佛座下執(zhí)法者，道行通天徹地，現(xiàn)令汝速速返回靈山，誅滅逆徒！”

法旨落入我手中，兩大尊者高高站在我頭頂，出聲問我：

“孫悟空，隨我們走一趟吧？”

佛祖旨意，我自然不能違逆。

一切都是為了法，一切都是為了緣，一切都是為了道。

我接了法旨，騰起筋斗云，追上了兩位尊者，一路前往西天靈山大雷音寺境界。

正在九天飛行之時，耳邊卻又傳來無天的聲音：

“斗戰(zhàn)勝佛，若是佛門翻臉要?dú)⒛悖换蛘吣阆肫鹆诉^往的一切，這‘風(fēng)水火’三根救命毫毛可助你一臂之力?！?/p>

說罷，我腦袋后面就多出了三根毫毛，拔下一看，是漆黑色的，內(nèi)里光暈流轉(zhuǎn)，蘊(yùn)含著莫大法力。

我心中的不禁好奇。

這無天究竟是什么身份，竟然能輕松追上我的筋斗云，還不讓這兩位佛門尊者發(fā)現(xiàn)。

5.

及到西天大雷音寺，諸天神佛位立兩側(cè)，一個個怒目而視，叫人心生敬仰。

如來佛祖高坐蓮臺，全身金光大放，真?zhèn)€是大道我佛所在。

大殿中央，卻立著一座高臺。

高臺上好像躺著一人，還有兩根立柱，也各自綁著一人。

正是前面來找過我的八戒和悟凈。

他們都說是我的師弟，可我記不清了。

“猴哥，猴哥你來了！你終于來了！??！”

八戒見到我，頓時淚如雨下，高興得直跺腳。

“大師兄，你來遲啦……大師兄……”

悟凈也是張嘴大笑，滿臉淚珠。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吹轿疫@么高興，難道不知道我是來執(zhí)法的么？

還是說，他們這么想死。

人一死，就要墮入輪回，世世受苦，費(fèi)盡千辛萬苦修持來的大道全部都會消散。

我拿出法旨，朝向如來佛祖恭敬拜上，遞出雙手：

“我佛如來，弟子孫悟空前來執(zhí)法，誅殺佛門叛逆，現(xiàn)特來交法旨?！?/p>

如來佛祖虛手一招，那法旨就凌空飛起，到了他的手中：

“善哉善哉，上天有好生之德，悟空，盡快送他們走吧，免得叨擾佛門清凈。”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耳朵里拔出了那根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

那沉甸甸的手感，也是熟悉而又陌生，已經(jīng)足足一百多年不曾拿過了。

見我是來行刑的，八戒和悟凈原本興奮的臉上，陡然一變，蒼白驚愕，最后變成了苦笑、絕望。

“如來！你哄騙我們師徒，會遭報(bào)應(yīng)的?。。　?/p>

八戒嘶聲力竭地怒吼。

“佛門凈地，豈容爾等宵小放肆？！”

我怒喝一聲，一躍而起，手中金箍棒法力光暈流轉(zhuǎn)，裹挾著萬斤重力朝著豬八戒就砸了過去。

轟?。?！

棒到豬八戒頭上之時，已經(jīng)破開空氣，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鳴，在整個雷音寺內(nèi)回蕩。

但我手中棒子卻停下了。

豬八戒嚇得雙眼緊閉，卻緊咬著嘴唇，沒有叫一聲求饒。

我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臺上“躺著”的那個人。

是我?guī)煾福迫亍?/p>

身首分離。

他的腦袋就滾落在我的腳下，一臉的慈悲，黯淡的眼神當(dāng)中還蘊(yùn)含著無盡的失望，讓人看見不由得想要嘆息一聲。

驀地，一滴清淚從那雙眼眸當(dāng)中流出，我的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

手中的金箍棒就像是被什么擋住了一樣，竟是一寸都落不下去。

那滴眼淚飄然而起，落在我的眉心。

剎那間，我腦海當(dāng)中好像涌起了一道洋流，無數(shù)曾經(jīng)本就存在的東西，再度變得清晰可見。

“斗戰(zhàn)勝佛，為什么不動手，你和他們師出同門，莫非也想落得叛徒的名聲？”

阿難、迦葉走到我背后，厲聲喝罵。

“斗戰(zhàn)勝佛，你還在等什么？將這兩個佛門叛逆斬殺，方能證你清白！”

觀音尊者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質(zhì)問我。

“斗戰(zhàn)勝佛，殺！”

“斗戰(zhàn)勝佛，殺??！”

“斗戰(zhàn)勝佛，殺！?。　?/p>

漫天諸佛，齊聲怒喝，殺字在雷音寺內(nèi)聲聲回蕩，叫人心底生寒。

可我卻依舊沒有動。

“師父，對不起，悟空來晚了……”

我跪倒在地，輕輕地抱起師父的頭顱，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一股名為悲傷、名為憤怒的情緒，在我的心頭不斷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