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見川來時，居高臨下。

手里捧著圣旨，將云家抄了個干凈。

一陣慌亂以后，云家只剩一人。

丫鬟瀲瀲。

而我正是這個丫鬟。

進了江府，成了江見川的人。

因為我既不是他的妻妾，也不是他的奴婢，身份不明不白，只能說是他的人。

江見川每日都來見我，卻鮮少與我講話。

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坐在床頭，他坐在桌旁，我繡花，他飲茶。

看似身處一處，卻各不相干。

我雖性子沉悶，卻也比不得江見川更有耐性。

在他又一次飲盡了一盞茶以后，我便開口了。

“江大人，奴婢實在不懂你是何意?！?/p>

江見川將茶盞放下，看向我的眼神很是耐人尋味。

“我是……為了報恩?！?/p>

是了，我早該想到的。

他對云府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報仇。

而我對他，確是有點恩情的。

那是五年前，家里遭了水災(zāi)的江見川來投奔云大人，卻遭到了云大人和小姐的拒絕。

小姐連看都沒去看一眼那個所謂的娃娃親夫婿，連忙讓云大人退了這門婚事。

說句不宜的話，云大人的確是個嫌貧愛富的，又心疼與亡妻唯一的寶貝女兒，自然將一身破爛的江見川羞辱了一番且趕出門去。

小姐從梳妝盒里搜羅了半天，才將一枚成色一般的玉墜子塞到我手里。

“難怪我的盒子里會有這么普通成色的玉墜子，竟是幼時娃娃親的信物?！?/p>

“瀲瀲，你去，把這個東西還給他吧，代我向他說聲抱歉，辜負了他的情意?！?/p>

看著手里的蝴蝶玉墜，我有些猶豫著開口。

“小姐，你們是娃娃親，他家又遭逢巨變，現(xiàn)在退親，你可是會被人嚼舌根的，對小姐名聲不好。”

小姐戳著我的臉蛋兒笑。

“傻瀲瀲，名聲又有什么重要的？能比得過一生的幸福嗎？”

“身為女子，最怕的便是沒能嫁個良人?！?/p>

“若是我與那江見川早有情意，莫說他家里遭了災(zāi)成了個破落戶，就算是他犯了謀反大罪我也愿意跟他一起赴刑場。”

“可我與他素不相識，連面都沒見過，一個沒有情意的人，我為何要嫁給他過苦日子？”

我一貫沒什么想法，只覺得小姐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連連點頭，拿著玉墜子飛奔出去了。

再晚些，就怕江見川走遠了。

“江公子！”

我喊住他，氣喘吁吁的把玉墜子交到他手上。

“這是我家小姐還你的，小姐說是她對不住你?！?/p>

江見川的眸子很亮，看著那枚玉墜子時卻又暗淡無光。

說實話，他這副樣子怪可憐的，好好的一個讀書人如此落魄。

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從懷里掏出錢袋子，細細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二十五兩。

我猶豫著，是給五兩好，還是給十兩好。

可看著他連鞋都磨破連腳趾都露了出來，還是心軟將錢袋子一起塞進了江見川的懷里。

“江公子，你拿去吧。”

“我聽過一句話，叫……天無絕人之路，總會好起來的?！?/p>

我想，讀書人總會有些骨氣的，便在他開口拒絕之前堵住他的話。

“江公子，權(quán)當(dāng)是我借你的。”

說完，我就一溜煙跑回了云府。

就在我進門后，家里的小廝便關(guān)上了大門。

誰也不承想，那個無家可歸的破落書生多年以后會搖身一變成了新帝身邊的紅人，官至一品。

2

自此以后，我與江見川的關(guān)系便舒緩了許多。

他來時我也會和他隨意攀談幾句。

我繡花時他也會夸我，“你這兩只鴨子繡得真好看。”

手里的針刺破了我的指尖，我有些咬牙切齒，“大人，這是鴛鴦。”

江見川扯著嘴角笑了起來。

“我倒是從沒見過這樣鴛鴦……”

我將沁著血珠的手指伸給江見川看，“大人，我受傷了，你可以幫我上藥嗎？”

江見川像是聽聞了什么驚天消息，睜大了眼睛看我，又一副恍然大悟般。

“好……我竟忘了姑娘家是要嬌弱些的?！?/p>

雖然江見川棄文就武，變成了粗糙的武將，卻還是有些溫柔的，將我的手細心的包扎好。

或是這偌大的府里沒個知心人，江見川竟與我說起了往事。

原來，當(dāng)初與我一別以后，恰逢軍隊募兵，他便丟了筆桿子當(dāng)上了無名小卒。

那段日子他過得很辛苦，文弱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受盡委屈和嘲笑，只是他有毅力也有魄力，活生生把自己練成了一個單手舉起三十斤兵器的武夫。

再加上他熟讀兵法，步步高升，在救下三皇子以后，便成了三皇子的親信，助他登上帝位，成為一品統(tǒng)兵大臣。

我輕撫著他左手手腕上那道可怖的疤痕，有些心疼。

“大人，當(dāng)時一定很疼吧?！?/p>

江見川的手頓住，耳垂有些泛紅。

“無礙?！?/p>

原本想趁著關(guān)系緩和，讓江見川同意我去看望一下小姐，他卻忙碌得很。

日日早出晚歸，一連大半個月都見不到蹤影。

再見到他時，他是被人抬著回來的。

我站在門口，看著太醫(yī)進了又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了出來，竟升起一抹疼惜。

屋里一陣隱忍的低喊聲，太醫(yī)們才長舒了一口氣，“大人的命是保住了，只需好生修養(yǎng)?！?/p>

眾人退去，我才進了屋里。

將薄被往他身上拉了拉。

“大人……很疼吧?！?/p>

他的胸口被包扎了起來，可回來時我看到了，那箭活生生的沒入了胸口，險些將他整個人刺穿。

江見川臉色慘白，微微搖頭，啞著聲音，“不疼了?！?/p>

我給他喂了點水，“你呀，當(dāng)真是不把自己的性命當(dāng)回事嗎？”

江見川輕笑一下，“為人臣子的本分?！?/p>

也是，為主子赴湯蹈火是做奴才的本分。

江見川能為皇帝擋箭，那我呢？又能為小姐做些什么？

我主動承擔(dān)起了照顧江見川的事。

“我呀，做了十年的丫鬟，最拿手的就是伺候人?！?/p>

“況且，我也不能在江府白吃白喝，大人就莫要拒絕了?！?/p>

江見川同意了，我便事事親力親為。

為他煎藥喂藥換藥，為他籌備一日三餐。

除了梳洗身子他死活不肯，其余的事都是我在做的。

江見川問我，“你當(dāng)真愿意做一輩子的丫鬟嗎？”

把他的傷口換了藥，再用絹帛細細包扎好，才能分心回答他的問題。

“做丫鬟也沒什么不好，何況我還遇到了一個極好的主子，已是有福氣的了?！?/p>

江見川的神情說不出來是什么意思，只是深深地打量著我，讓我不太自在。

“大人，我想出府一趟?！?/p>

“做什么？”

我偷瞄了他一眼，輕聲道。

“奴婢有個相好的，許久沒見了，想去見一見?！?/p>

江見川臉色沉了下來，低聲問我。

“我倒不知，你還有個相好的?！?/p>

沒聽出他語氣里的不悅，只看到了他原本已經(jīng)慢慢愈合的傷口又沁出了一點血色。

只好將絹帛拆開，又重新上藥包扎。

“有個相好的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不敢叨擾大人?！?/p>

“大人，你悠著點，別再扯著傷口了?！?/p>

江見川將里衣穿好，淡淡一句，“去吧，告訴他以后不必再見了?！?/p>

后面半句我沒在意，只記住了那一句去吧。

3

我急忙出了府，走了許久才找到那個醫(yī)館，見到了我那“相好的”。

其實他不是我的相好，而且我家小姐的心上人。

我才被江見川帶回府里時，他便托了關(guān)系喬裝打扮與我見了一面。

見我來了，徐郎中急忙關(guān)了醫(yī)館。

“瀲瀲，你可見到阿虞了？她可還好？”

“她一個千金小姐，哪里能受得了這樣的委屈？”

徐郎中和小姐是意外相識的，彼此確是真心，原本徐郎中正打算上門提親卻突逢如此變故。

連我都要嘆一句，真是天意弄人。

我搖了搖頭，“我還沒有見到小姐……江見川還不夠信任我?！?/p>

徐郎中嘆息一聲，“瀲瀲，阿虞的性命全握在你的手里了?！?/p>

那包東西交到我手中時，我便知曉了自己該何去何從。

回到府里時，江見川正坐在餐桌上，面對一桌子的佳肴不說話也不進食。

侍衛(wèi)天青在我耳邊小聲的說，“姑娘可回來了，大人等著你用膳呢?！?/p>

去到餐桌旁一看，真是半點沒動筷子。

我頗有一個做丫鬟的素養(yǎng)，馬上為江見川布菜。

江見川慢條斯理的舉起筷子，“可和他說清楚了？”

“嗯，說清楚了，以后不會再見了?！?/p>

他現(xiàn)在是我的主子，自然以主子高興為重。

到底是在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求生的人，連身體的愈合能力都比別人強。

不過一個多月，就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

我為江見川拆下絹帛，原本血肉模糊的傷口只剩一道清晰可見的疤。

而他的身上，遠不止這一道疤。

見我望著他的疤痕發(fā)愣，江見川迅速將里衫攏起，“嚇到你了吧？都是曾經(jīng)戰(zhàn)場上留下的傷，都已好了?！?/p>

他的眸光黯淡了下來，讓我想起五年前，他接過那枚玉墜子時。

很難想象，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讀書人是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才成為一個一品武將的。

可他到底是活出來了。

如今已經(jīng)是七月了，有的人，可能活不下去了。

江見川傷剛好，我卻病倒了。

大夫說是發(fā)了暑病，要好生休養(yǎng)。

我啊，這個人最怕生病吃藥，也極少生病。

從七歲到了云府，也就在十二歲那年病過一場。

那是個寒冬，下了一場大雪，沒想到就得了風(fēng)寒，整個人發(fā)熱都發(fā)糊涂了。

連大夫都說，怕是不好了。

我們這些做下人的，賤命一條，死了也就死了，主子有的是下人使喚。

可小姐卻不同意，哭著鬧著讓老爺用了最好的藥將我活活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我是個多命好的丫鬟呀，昏睡了一天一夜，小姐就守了我一天一夜。

等我醒來時，我家那最愛美的小姐，不施粉黛，連眼睛都腫得跟核桃似的。

見我醒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瀲瀲，你可算醒了，嚇死我了……”

如今又病糊涂了，又夢到了我家小姐。

“小姐……小姐……你別怕，瀲瀲在……”

驚醒過來，我竟有種劫后余生的錯覺。

不顧身邊有些憔悴的江見川，大哭起來。

撲到他的懷里。

“大人……我夢到小姐被人欺負了……嗚嗚嗚……”

“大人，我求你，讓我去看一看我家小姐好不好……”

“瀲瀲當(dāng)牛作馬一定會報答大人的恩情。”

許是我哭得太撕心裂肺，也或許是江見川憐憫我大病一場。

我總算得到了去大牢里探監(jiān)的機會。

有江見川的命令，一路暢通無阻。

快三個月了，我終于再次見到小姐了。

她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干枯發(fā)黃，只用一根木簪綰起，穿著粗糙的囚服。

這哪里該是我家小姐吃的苦啊。

眼淚一時間怎么也忍不住，哽咽著喊她。

“小姐……”

她緩緩抬頭，呆滯的目光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重新明亮起來。

“瀲瀲？你還活著……太好了！”

我進了牢房，把食盒打開，里頭都是小姐最喜歡的糕點。

把銀筷子用手絹擦了擦，“小姐，瀲瀲找不到玉筷子，只能委屈小姐了?！?/p>

小姐啞然失笑，接過我手里的筷子，毫不猶豫的吃了起來。

“傻瀲瀲，如今我只是個階下囚，不是云家千金了?！?/p>

“玉筷子對我來說，和木筷子沒什么區(qū)別?！?/p>

這話一說，我就更是心疼得直掉眼淚。

“小姐，你放心，瀲瀲一定會救你的……”

我伏在小姐耳邊輕聲道，“小姐，我在江見川的衣裳上抹了慢性毒藥，再過段時間他就會中毒，到時候瀲瀲就可以救你了?！?/p>

小姐大驚的捂住我的嘴。

悄聲道，“瀲瀲，萬萬不可。”

小姐長嘆一聲。

“這一切，是我們云家罪有應(yīng)得，也是我罪有應(yīng)得?！?/p>

“做盡壞事，合該得到報應(yīng)?！?/p>

我看不懂小姐眼里的悲愴和無奈，慌忙的搖頭。

“不是的，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人?！?/p>

小姐看著我笑，溫柔的將我額角的碎發(fā)綰入耳后。

“瀲瀲，在牢里這三個月，我從自覺冤枉到清醒認罪，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

“我爹是個好爹，卻不是個好官，貪贓枉法，結(jié)黨營私，魚肉百姓，甚至鬧出人命這些都是真的?！?/p>

“否則我日日穿金戴銀，奢靡無度是哪來的銀錢？否則每次我出門在外都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怒目而視是為何？否則江見川從庫房里搜出幾千萬兩贓款從何而來？”

我搖頭，“可這都是老爺做的，不管小姐的事……”

“小姐最是善良，時常周濟窮人呢?！?/p>

小姐強顏歡笑，“拿了百姓一百兩，還回去一兩，哪里算得上好人呢？”

“他是我爹，我也享受了他帶給我的榮華富貴，也該承擔(dān)他帶給我的罪責(zé)?！?/p>

道理我都懂，可我卻接受不了帶來的后果是讓我永遠失去我的小姐。

小姐握住我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瀲瀲，別為我折騰了，江見川并沒有針對云家，他只是做了他應(yīng)該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