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戲臺。

伶人一襲白色褶子衣，款袖輕動，捏著手指，悠揚地唱著：“千里姻緣一線牽，傘兒低護并頭蓮。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似鴛鴦不羨仙……”

梁恒、塵娘坐在戲臺之下,聽得入神。

梁逢陽腳步匆匆，走至梁恒身后，俯身說：“父親，去請顧舉人的下人帶回消息，說顧舉人入了城?！?/p>

“哦，可打聽到去誰家了？”

梁恒有些意外。

梁逢陽微微搖頭：“正在打探?！?/p>

梁恒看向戲臺，嘴角含笑：“《白蛇傳》前兩場戲排演出來了，總需要邀請顧舉人來一趟?！?/p>

梁逢陽答應著，剛想離開，就有下人走來。

“李知縣李老爺來了。”

“知縣不是老爺，是太爺！”

梁恒起身，對梁逢陽糾正道。

梁逢陽苦澀地點頭稱是。

自明朝開國以來,大明皇帝朱元璋就十分重禮儀規(guī)矩。

什么官穿什么衣服，打什么補子，白天怎么穿，睡覺怎么穿,就連百姓、商人穿著、所用顏色、所用器具、所乘交通工具等都有規(guī)定。

這些規(guī)定確定了，自然不會放過民間“僭稱”問題。

比如宋代老百姓習慣稱官員為“官人”，不會稱官員為“老爺”或“大人”。如果你在宋代遇到包拯喊一聲“包大人”，估計老包的臉會更黑，說不得踢你兩腳。

因為宋代“大人”只是指父親，見人喊大人和喊爹沒啥區(qū)別……

官稱“大人”之風起于元朝。

在明初，估計是“大人”、“老爺”、“官人”之類稱謂太混雜，“僭稱”時有發(fā)生，朱元璋整飭稱謂，確定規(guī)矩：

知縣叫太爺,知府叫太尊，巡按御史叫大馬臺，行人司司正比較猛，叫大天使……

當然，這些稱謂并沒有深入人心，民間稱謂依舊混雜。

梁恒曾經(jīng)在元朝當過官，知道與官府打交道務必小心，不能有半點僭越，半分破綻，親自出門迎接縣太爺李義。

李義身著一件寬松便服，手持一方裂了三道口子的蒲扇，見梁家老人出來，連忙上前作揖：“梁老，我又來叨擾了?！?/p>

梁恒作揖還禮：“縣太爺親至，梁家蓬蓽生輝，里面請?！?/p>

李義欣然走入梁家。

落座，奉茶。

李義寒暄兩句，直言：“梁老在前元時治學十年，學問精深，桃李天下。如今新朝崢嶸，正是朝廷用人之時。在下想請梁老再次出山，入縣學傳學問、掌教誨?！?/p>

梁恒嘴角微動。

朝廷用人？

當真要用人，就不應該取消科舉吧？

沒了科舉，等于斷絕無數(shù)讀書人的生路，讀書人再難有出頭之日，只靠著舉薦一條路，呵，怕會養(yǎng)成“拿你錢財、送你入官”之風。

梁恒推脫：“縣太爺盛情相邀，梁某本應鞠躬盡瘁。然歲月不饒人，我老了，已是過一甲子之人，縱是有心，這身子骨也無力教導?！?/p>

李義看著頗為健朗的梁恒，微微皺眉，輕聲道：“《荀子》有云：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梁老若能成為縣學生員之師，不僅遵從先賢教導，合乎禮儀，且能在天地君親師中占‘師’一席，他日梁家興旺可期?！?/p>

梁恒苦澀地搖了搖頭：“縣太爺所言甚是，奈何梁某精力不濟，難為學事?！?/p>

李義見梁恒推脫不就，也不再強求，起身告辭：“既是如此，那改日再來叨擾?！?/p>

梁恒堅持要送李義，剛到門口，尚未出大門，就見一仆人進門，沖著梁恒就喊：“老爺，打聽到了，那顧舉人去了孫財主家?！?/p>

“顧正臣？”

李義微微皺眉，看向梁恒。

梁恒怒視仆人，沒看客人還在，沒點規(guī)矩。

李義有些好奇：“梁老差人尋顧舉人，所為何事？”

梁恒呵呵笑道：“梁某與顧舉人算是忘年交，喊來聽一出戲，解解悶?！?/p>

李義對梁恒的話半信半疑，看著眼前深沉的老人，沒有再問什么，扇動蒲扇走出了梁家。

孫財主家么？

李義看了看眼前的岔路口，改了方向。

顧正臣！

這個名字很熟悉。

顧正臣，名不二，字正臣，洪武五年滕縣舉人。

不二，取自“忠以為心，盛衰不二，純節(jié)所存，其意蓋遠”，不二則正，取字正臣。

只不過大家都稱他為顧正臣，這是一個“以字行于世”的年輕人。

“以字行”不算什么稀奇事，古來有之，如屈原，名平，字原；如項羽，名籍，字羽；伍子胥，名員，字子胥等。

李義并不在意顧正臣是以名行于世還是以字行于世，而是在意這個人。

幾日前，顧正臣毀婚趙家，鬧得滕縣滿城皆知。

按朝廷律令，縣衙應該差皂吏打顧正臣五十小棍，只不過縣學教諭徐文風竟跑來為顧正臣說情，并以舉人犯錯，寬恕處置為由，免去懲罰。

徐教諭就是一個頑固的老頭，在滕縣當教諭三年，從未給誰說過情，可因一個顧正臣，他竟親自出面了。

說到底，徐教瑜很可能是惜才愛才，顧正臣能中舉，畢竟還是有些學問。

可讓李義如何也想不通，顧正臣為何會得到梁恒的青睞，這個人眼高自傲，縣學里面多少人他都看不上眼，又憑什么看中顧正臣？

還有，顧正臣一個落魄舉人，聽說因為取消科舉還瘋魔了一段時日，這剛好轉(zhuǎn)，又跑到孫財主家里作甚？

“聽說沒有，顧舉人又去借錢了，這次冤大頭是孫財主?！?/p>

“孫財主吝嗇，沒好處的事，斷不會做，他還真是病急亂投醫(yī)?！?/p>

“是啊，后日王家就要登門討債，那顧舉人若拿不出六貫錢就要佃入王家。”

“六貫錢，難啊，咱出一天力氣不過二十文，他一個瘦弱書生又如何弄來這么大一筆錢?！?/p>

李義聽著路人的議論，眉頭緊鎖，跟上去，攔住兩人：“打擾兩位，敢問方才所言，顧舉人佃入王家是怎么一回事？”

兩人見李義透著儒雅之氣，也沒惱怒，耐著性子將聽到的消息說給李義。

李義聽完，謝過兩人，看向?qū)O財主家的方向，目光堅定，低聲喃語：“我倒要看看，能被徐教瑜、梁家都看重的人，到底有幾分本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