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朱小散，生于亂世。朱在當(dāng)時是國姓，為何我會姓朱，那是一段野史，我不想多談。總之我被秘密地送出宮，一直活到現(xiàn)在，如今是十五還是十六歲我記不清了，反正到了當(dāng)時法定結(jié)婚的年齡。我的姓氏被我刻意隱藏起來，只叫自己小散，其實(shí)此舉著實(shí)有些無聊，因?yàn)橄裎疫@樣在市井中顛沛流離的小人物不會有人真的在乎我叫什么。

既然是亂世，我一個皇室棄子想要求生自然不易，所以我有一個師父。原諒我不是出身少林，也沒有一個當(dāng)和尚的師父，不然這故事就成長安亂了——雖然這些年長安確實(shí)很亂，但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京城，而且也改了名字，叫西安——所以我?guī)煾甘莻€劍客，我的身世就是他告訴我的。

關(guān)于我?guī)煾福呀?jīng)很久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想來十有八九是死了，因?yàn)槲覀z分開的那年全國都在鬧饑荒，以我?guī)煾覆簧蒲赞o的性格，想必是餓死的。

我以流浪為生，四海為家，很多看武俠小說的人都很納悶?zāi)切┙K生漂泊的游俠是靠什么混飯吃的，難不成帶個“俠”字就可以蹭吃蹭喝不用付錢不成？對此我也很費(fèi)解，不過我是有手藝的人，不用靠乞討維系生活，臉皮厚度要求這么高的行業(yè)我干不來。好歹也是有手有腳的大老爺們，怎么能靠別人的施舍過活。

我會做木匠，主要針對一些破損的老舊家具修修補(bǔ)補(bǔ)，每當(dāng)沒錢吃飯了，就在脖子上掛塊牌子，大街小巷地吆喝，“磨椅子咧，修爐灶。”語音語調(diào)還要很有節(jié)奏感。

不過我實(shí)屬低薪階層，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就只能是“屌絲”，這個詞我是從書上看來的。當(dāng)今市面上流行一類穿越題材的小說，賣得甚是火爆，我也很愛看。這類小說有一個共同點(diǎn)，都是從現(xiàn)在往幾百年后穿越，我想要是往前穿越該多好，就可以無下限地篡改歷史，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蓵锒际峭蟠┰降?，那書里的主人公走在大街上，不擺明了就是一思想落后的土包子嗎？

在一本穿越到幾百年后的小說上我看到了“屌絲”這個詞，很多讀者不喜歡“屌絲文化”，看似這是自身?xiàng)l件不太好的一類人對本身一種詼諧的調(diào)侃，實(shí)則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避難所。可我覺得，別說幾百年后，就是現(xiàn)如今的洛陽“屌絲文化”也是有它存活的空間的，因?yàn)楸榈囟际菍沤z。自身?xiàng)l件已經(jīng)不盡如人意，還不能自嘲地笑笑，難道一定要拖到大街上遭眾人唾棄么。

這就好比女人站起身的時候不巧月事來了，你問她怎么了，她只能笑笑說身體不舒服，總不能一張口“老娘我大姨媽來了?！睕r且如今的女子都是很矜持的，這么粗鄙的話誰也說不出口。

在路邊攤買了兩個肉包子繼續(xù)往前走，今日洛陽城舉行名為“天下第一武道會”的擂臺比武，我當(dāng)然不是去爭強(qiáng)斗狠的，只是想圍在臺下看個熱鬧。老百姓可以吃不飽穿不暖，有熱鬧是一定要搶著看的。

要說熱鬧，今年春節(jié)前夕是真熱鬧。朝廷突然貼出布告，明令禁止用公家的銀子請客吃飯，第二天就看到全洛陽最繁華的那條街，巨大巨豪華的酒樓齊刷刷歇業(yè)了一大片。平日里紅袖滿招的青樓幾天不見客人來，姑娘們真是人比黃花瘦，一個比一個瘦。

后來朝廷的公文又批下來了，說是嚴(yán)禁城里的老百姓鋪張浪費(fèi)。這次布告一貼，鄉(xiāng)下的豬不樂意了，吃慣了大魚大肉的豬們吃不到城里運(yùn)來的剩飯剩菜，只能吃回蘿卜干棒子面，基本上跟雞是一個待遇。

豬忿忿不平：我們是靠賣肉為生的！

雞說：我們賣身，跟你們賣肉的差不多。

幾天后，洛陽城外最大那家養(yǎng)豬場里的霸王豬終于坐不住了，開始帶頭絕食，一場由豬引領(lǐng)的豬權(quán)運(yùn)動由此展開。再后來全國的豬餓死了八成，剩下的兩成安分了，老老實(shí)實(shí)地喂啥吃啥。因?yàn)樨i的供應(yīng)量急劇下降，豬肉市場的價格開始飆升，但由于朝廷的政策是不允許動用公款請客，掏私家錢請吃飯的都不舍得點(diǎn)像豬肉燉粉條這么貴的菜，過不多久豬肉的價格又降了下去，而且賤得離譜。

那段日子洛陽老百姓最流行的罵人話就是“你丫的就是賤，賤得連豬都不如?！泵慨?dāng)聽到這句話時我就在心里偷樂，要是在“豬”后面再加上“小散”兩個字就變成了“豬（朱）小散都不如?！币环N萬人之上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

走過兩條街，發(fā)現(xiàn)比武已經(jīng)開始，臺子是臨時搭的，但是規(guī)模挺大。臺上兩人正你一拳我一腳打得不亦樂乎。左邊的黑衣男子擺出一招白鶴亮翅，為什么我知道這一招？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是那人出招時自己把名字報出來的。右邊虎背熊腰的大漢比出一招黑虎掏心，用爪迎上了對方的掌，具體格斗場面請自行腦補(bǔ)。

最后還是老虎更勝一籌，把白鶴扔下了臺。接著又上去一個自稱西風(fēng)刀客的，說要比兵刃，之前那大漢就選了根狼牙棒，比武繼續(xù)。

我又看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趣，轉(zhuǎn)身欲走，余光偶然瞧見臺下坐著的一人。那人身著白衣，相貌不凡，乍一看說不出的倜儻，眉宇間隱隱流露出一絲高傲。我倏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知道那人是誰，因?yàn)樗麑?shí)在是太有名了。

此人名叫莫非白，洛陽莫家少主。洛陽莫家乃是武林世家，且世代與朝廷有些瓜葛，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朝廷里面有人無異于抱住了一條又粗又壯的大腿。那莫非白自小天賦過人，有三位師父授他劍法，個個都是武林中不世出的高人。我所看的穿越小說中剛好有一個詞可以用來形容他，與“屌絲”相對，叫做“高富帥”。

沒錯，莫非白是個高富帥，只是這名字起得很有意思。莫，非白，若是把姓氏和名字分開來讀倒也別有一番韻味。可這名字讀起來總是讓人忍不住把前兩個字連讀，就成了莫非，白？總覺得挺奇怪的，也不知這名字是家中長輩請哪位高人起的。

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yàn)樵鴰缀螘r，他的畫像被貼滿洛陽的大街小巷，用以昭告世人莫家又出了這么一位天縱奇才。我相信這不是莫非白的本意，不然就太不入流了。就剛才看他的那一眼來說，我覺得這人還不錯，起碼不是那種愛炫耀的人。

去年洛陽城最大那家青樓的花魁，由于涉及隱私我不能把那位姑娘的名字告訴你們。她請了位畫師，畫了張自己躺在二十萬兩白銀上的畫像，并且拓印了上萬張貼滿洛陽的每一條街道。這種赤裸裸的炫富行為終于引起了洛陽老百姓的強(qiáng)烈憤慨，經(jīng)舉報，這位花魁最終被查出與城北倒賣私鹽大發(fā)橫財?shù)暮隙椤?/p>

按理說，青樓里賣身的姑娘與走私販通奸，這叫什么罪名，可衙門最后就是這么拍的板。讓她搞上誰不好，非跟一個賣私鹽的搞在一起，這些年世道一直不景氣，倒賣私鹽可是重罪。況且朝廷深諳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百姓都看不慣你炫富，那說你有罪你就得認(rèn)栽。

手里的肉包剛吃掉一個，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圍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外圈的人看不到里圈的情況，可能誤以為今日的比武是在這個地方舉行的。我忍不住感慨當(dāng)朝老百姓愛看熱鬧的心態(tài)和熱情。

然后，我將剩下的一個肉包塞進(jìn)隨身的布袋里，仗著自己不算魁梧的身材拼命往人群中擠——有熱鬧哪能不看？開玩笑！

在玩兒命往前擠的過程中，我拍開好幾只伸向我腰間布袋的手，但人實(shí)在是太多了，我沒法看清這些手的主人，心想不知這一場熱鬧養(yǎng)活了多少扒手。

快要擠到中間的位置時，我詫異于為何沒有聽到圍觀群眾的叫好聲，一般來說看熱鬧時總要有人帶頭起哄，口才好的能夠當(dāng)眾解說兩句，那這熱鬧看得才熱鬧。我最喜歡看的熱鬧是買瓜人和賣瓜人吵起來，通常都是圍繞瓜甜不甜的問題當(dāng)街對罵，吵到最后圍觀群眾熱鬧看到了又不會太傷和氣。洛陽是個大城市，往來的商販大多來自五湖四海，罵起街來用的都是各地方言，圍觀群眾雖然聽不懂，但推測出大致內(nèi)容都是問候?qū)Ψ侥赣H捎帶著人體器官之類的，所以盡管語言不通，捎帶著人體器官的問候語往往是在全國傳播最快的。

可這次的熱鬧我不是很喜歡，好不容易擠到最前排的我發(fā)現(xiàn)，是一個賣燒餅的大叔和三個隔壁攤賣雜貨的小商販正欲對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女孩拳腳相加。圍觀群眾很有默契地為當(dāng)事人和當(dāng)事人們留出一個直徑五丈的圓，但沒有一個人愿上前阻攔。

我不禁為當(dāng)朝男人們的健康狀況堪憂，欺負(fù)一個橫豎看不過十歲出頭的女孩要四個大老爺們聯(lián)手，果然是一個好漢三個幫。同時我也明白過來為何沒有聽到大家的叫好聲，看這種熱鬧本身就是禽獸了，這時候誰要是帶頭叫好就是禽獸不如。

那個小女孩倒在地上，渾身臟兮兮的，手里抓著一個沾滿泥土的燒餅，我一打眼便大致推測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想這就是所謂的一葉知秋。

果然，賣燒餅的大叔發(fā)話了：小叫花子，沒錢你吃什么燒餅，今天我就得給你一個教訓(xùn)！

小女孩那雙閃著光的大眼睛令我心中不由得躊躇：幫，還是不幫？這看似只是一道簡單的二選一，實(shí)則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

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世道這么亂，能自保已屬不易，誰愿意逛個街閑得沒事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這時我聽到燒餅大叔一聲豪情萬丈的吶喊，好似正待處決一個無惡不作、喪盡天良的江洋大盜：讓你偷我燒餅，我踩死你個小叫花子！

然后就真的抬起了右腳。

媽的！那一瞬間我聽到自己心底下意識喊出了這么兩個字。

我一下子沖過去擋在小女孩身前，用后背迎上了燒餅大叔那只勢大力沉本可以拯救國家蹴鞠隊的腳。剎那間我與小女孩四目相對，可我從她澄澈的雙眸中看到的不是“大俠”，那么輕蔑和無奈的眼神，怎么看都好像是——“白癡”？然后我就來不及往下想了，因?yàn)槲冶恢刂仵叻诘?，壓在小女孩身上，覺得脊椎可能是斷了。

原以為燒餅大叔那些幫手會趁機(jī)上來再給我補(bǔ)幾腳，可是沒有。我聽到背后傳來幾聲慘叫，緊接著是幾個人倒地的聲音。自己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丟到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發(fā)現(xiàn)先前那四個人都倒在地上直哼哼。

小女孩也被扶了起來，扶她的人是……莫非白。

不久之后我才知道，當(dāng)時莫非白剛摘得“天下第一武道會”的頭魁，準(zhǔn)備去洛陽最大的酒樓設(shè)宴請客，途經(jīng)此處恰好撞上此事就順便出手救了那個女孩。

這時圍觀群眾紛紛拍手叫好，大聲稱贊莫家少主不僅人帥武功好，而且還古道熱腸，有俠義之心。

我輕輕扭動幾下腰肢，在發(fā)現(xiàn)自己脊椎沒斷的同時，也知道現(xiàn)場沒我什么事了，灰溜溜地準(zhǔn)備從人群中撤走。轉(zhuǎn)身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有一雙好看的眸子正盯著自己。

洛陽的萬安橋，是一座名橋。

從城內(nèi)一路走到萬安橋邊，這花了我很長時間，不過那無所謂，對于一個流浪的人來說本就沒有時間的概念。

沿著江堤往前走，剛想感慨一下萬安橋的壯觀，用人民的血汗錢總能建造出這么富有代表性的建筑，是不是從客觀層面上說明了人民的偉大？正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橋邊站著一個人。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自殺？雖說近幾年就業(yè)壓力的確大得離譜，可太陽還沒落山呢，光天化日的敢不敢別搞這么一出。

我游歷過不少城市，對自殺的人、或者說自殺未遂的人的心理多少有些了解，這些人通常會選個人流量巨大的公共場所，通常是樹上啊、堤壩啊之類的地方，要是能有個面向大街又適合立足的檐頂就再好不過。他們往高處一站，造成一種想要輕生的假象。而且我也說了，老百姓都是愛看熱鬧的，碰到這種情況必然是駐足觀賞、越圍越多，倘若這時有人愿意抱出一大袋瓜子與路人們分享那也是極好的。大家默不作聲同時又死死盯著高處的人，滿臉“我就是來看熱鬧的你拿我怎樣”的神情，心底卻在無聲地吶喊：快跳啊，你跳完我還趕著買菜呢。

其實(shí)這時候當(dāng)事人的目的就已經(jīng)達(dá)到了，他們并不是真的想跳，而且敢跳。只是生活里受的壓迫多了就想擺出一副“這個操蛋的世界真是毫無希望老子就是要死給你們看”的模樣以此來渴望獲得社會的關(guān)注，殊不知只是給無關(guān)人士增加了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

最后當(dāng)事人在圍觀群眾灼熱的目光中，在執(zhí)法人員善意的引導(dǎo)下心滿意足地從高處緩緩走下，還要強(qiáng)裝出劫后余生泫然欲泣的模樣。大家無不發(fā)出失望的嘆息，更有好事者當(dāng)即破口大罵：你他媽不跳站上面半天浪費(fèi)老子時間！

可我很快發(fā)現(xiàn)眼前這人不屬于上面一類，不是因?yàn)槿f安橋人流量太小，死在這很難引起社會上的關(guān)注，而是我發(fā)現(xiàn)那人是面朝著我站的。

走到近處，我一愣，發(fā)現(xiàn)是剛才大街上被人指認(rèn)偷燒餅的女孩。

女孩說：我等你半天了，你怎么走得那么慢。

我忙捂著腰說：腰疼啊，剛才那人下狠腳踹啊

女孩說：哦。

我說：你臉上都是土，快洗洗吧。

看來女孩生性都是愛美的，與貴賤無關(guān)。被我這么一說，她也愣了一下，然后就著江水洗了把臉。洗完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個美人胚子，與之前小叫花子的形象截然不同。臉很白，眼睛很大很亮，稱得上白美二字。但我猜測她肯定很窮，不然也不會當(dāng)街偷燒餅被人抓住，所以跟白富美還有一字之差。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我說：你怎么在這，剛才不是被高富帥救走了嗎？

她說：趁人不注意就溜走了，而且我也不覺得是他救了我。

我問：怎么說？

她說：那個人只是碰巧路過，因?yàn)樗暫艽螅谒矍鞍l(fā)生這種事若不出手會影響他的聲譽(yù)。

我說：哦，可他救了你是不爭的事實(shí)。

她沒有回答，而是說：我餓了。然后我聽到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聲。

我問：你的燒餅?zāi)兀?/p>

她說：剛才跑得太匆忙，掉了。

我從隨身的包袱里拿出僅剩的一個肉包，遞過去的過檔隨口問：你叫什么？

她接過肉包一口塞進(jìn)嘴里，聲音含糊不清：我叫小蕓。

我說：我叫小散。

小蕓說：我又沒問你叫什么。

我啞言。

小蕓，是個好名字，我想。蕓蕓眾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簡單又平凡。我想起現(xiàn)在的京城是北京，聽說以前叫北平，我覺得還是叫北平好，讓人覺得生活在那里能過得很安穩(wěn)。小蕓與北平一樣，都有希望的意思。

我說：你吃慢點(diǎn)，別噎著，我身上可沒帶水。

小蕓說：慢不了，都餓了三天了。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絲憐憫，忿忿不平地說：那些人真是太過分了，怎么能把一個小姑娘推倒在大街上，不就是拿了個燒餅么！

小蕓說：不是他們推的，是我自己倒的。

我啊了一聲，問她為什么。

小蕓說：我倒在地上，滾幾圈把衣服弄臟，就會有自以為仗義的人出來替我說話，我就能趁機(jī)開溜了。誰知道今天看熱鬧的那些人這么沒人性，我在地上滾了半天就等來你這么一個不會武功的白癡。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小蕓又把后面一句重復(fù)一遍：你是白癡么，不會武功跳出來裝什么大俠。

我微微有些怒意，爭辯道：誰說我不會武功，我會武功，只是沒使出來。我跟師父分開的時候，他教了我三招保命絕技。

小蕓一臉的不信：那你耍給我看看。

我說好，從不遠(yuǎn)處的小樹林外撿起一根長短合適的樹枝，又跑了回來。

我說：看好了，這是第一招。說完把手中的樹枝從左至右揮了一下。

小蕓眉頭微皺，說：這就是第一招？我沒看懂。

我聞言又把樹枝反方向揮了一下。

小蕓問：這是第二招？

我說：不是，還是第一招。

小蕓說：可是跟剛才那下不一樣。

我說：一樣的，師父說都是揮劍。

小蕓說：好吧，那你給我看看第二招。

我說好，然后把樹枝扔到地上，雙手緊緊扼住自己的喉嚨，雙眼翻白，抽搐著倒在地上，還有口吐白沫的效果。

小蕓好奇地問：這是什么？

我從地上爬起來，表情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叫裝死，但是師父說這招只對笑點(diǎn)低的人有用，碰到笑點(diǎn)高的用這招對方就會上來給你再補(bǔ)兩劍。所以第三招必不可少。

小蕓捂臉，說：好吧，那第三招是什么？

我說：師父說第三招最管用，就一個字，跑。

小蕓轉(zhuǎn)過頭，看向洛陽江的江口，殘陽如血，把她的半張臉染成橘紅色。我看著她，以為她想起了什么傷心的往事，不知道她心里只是覺得我好無聊。

小蕓突然開了口：我覺得你師父根本不會武功，他是騙你的。

我忙說：不可能，我?guī)煾肝涔Ω邚?qiáng)。

小蕓看到我認(rèn)真的樣子笑著問：你怎么知道？

我說：他說他曾經(jīng)一劍殺死過一頭黑熊。

小蕓想了想，問：是不是在冬天？

我也想了想，說：是在冬天。

小蕓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當(dāng)時那頭黑熊是不是在睡覺？

我說：不知道，這個師父沒說。

小蕓問：你師父該不會是在黑熊冬眠的時候殺了它吧？

我急了，說：不可能，我?guī)煾肝涔Ω邚?qiáng)。

小蕓又問：你怎么知道？

我說：他說他曾經(jīng)一劍殺死過一頭黑熊。

小蕓捂臉。當(dāng)時的她還不明白當(dāng)事情的走向再次回到原點(diǎn)的時候事情本身并不是毫無進(jìn)展的，只是需要換一個思考的方向。

她只是問我：那你師父現(xiàn)在人呢？

我說：我覺得他可能是餓死了。

小蕓再也不說話了。

我很想告訴她，我跟師父分開其實(shí)只是因?yàn)槲覀z吃的東西不同，食譜不一樣的兩個人是很難待在一起的。我堅持認(rèn)為人不吃肉是無法生存的，關(guān)于和尚不吃肉的說法只是寺內(nèi)高僧想告訴世人他們是一心向善的。我?guī)煾鸽m然不是和尚，可他堅決吃素，他說早些年全國洪澇災(zāi)害的時候，饑荒長達(dá)一年之久，很多地區(qū)已經(jīng)演變到了人吃人的慘烈地步。他那時也吃了，后來發(fā)覺自己造了孽，為了洗清罪孽自那以后他再也沒吃過肉?？绅嚮氖墙?jīng)常會有的，人吃人也變得有些屢見不鮮，最嚴(yán)重的時候人都瘦得皮包骨頭了，沒剩下什么肉能給別人吃。人都沒的吃，可師父他連肉都不吃，你說能不餓死么？

當(dāng)時這些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因?yàn)檎?dāng)我想說的時候，從我倆身后的小樹林里竄出一個人影來。

來人個子不高，跟我差不多，穿著比我還要邋遢幾分，讓我驚訝的是他站到我倆面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打、打、打……打劫！然后雙臂一張，竟擺出一個太極的架勢。

我心中大驚，心想這劫匪竟是出自武當(dāng)門下？靈機(jī)一動，趕忙也擺出一個太極的架勢。我想起去年洛陽出過一個自稱太極拳多少代傳人的騙子，據(jù)說其一招隔山打牛最是神奇，手下弟子不少，所有弟子在他背后排成縱列，把手依次搭上前面人的肩膀，只要這位大師一發(fā)功，站在他背后的第一個人安然無恙，從第二個開始往后則均被震飛幾丈遠(yuǎn)。果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后來這事不知怎么傳到了朝廷的耳朵里，朝廷里專搞文字編纂的文職人員聽說后立馬來了興趣，當(dāng)即派專員前往采訪這位太極大師，聽說還親自體驗(yàn)了一下這招隔山打牛，大師發(fā)功時專員站在隊伍最后，力道沒感受到，倒是差點(diǎn)被前面向后飛起的數(shù)名弟子壓死在地上。大師對他說，你不懂，你沒練過太極，所以力量傳不到你那。后來該專員失望而歸，把此事上報給了皇上，皇上一句話下來，那位轟動一時的太極拳多少代傳人連同其幾十位弟子被斬首在城東菜市場。

你想想，太極拳講究以慢打快，以柔克剛，借力使力。倘若兩個人都使的是太極拳，交起手來慢悠悠的無處借力，那這拳怎么打？結(jié)果就是小蕓蹲坐在橋邊眼巴巴看著我倆裝模作樣地推手推了整整三個時辰，直蹲到腿都麻得站不起來，如血的殘陽換成了灑著銀輝的皓月。

我早已筋疲力盡，心想對面那人八成也推不動了，便問他：兄弟，還推么？

那人心領(lǐng)神會，跟我同時后退三步，還不忘做一個站定的動作。雙手一抱拳，有氣無力地說：大俠好功夫，今日打劫不成，你我后會有期。然后就聽到他的肚子“咕嚕?！苯辛艘宦?。

我心中暗嘆：又是個求不得溫飽的主。

我問他：你是沒東西吃才學(xué)人出來打劫的吧？說完從包袱里翻出一小袋干糧，接著說：最后一個肉包被旁邊那個丫頭吃了，我全身上下就剩這點(diǎn)干糧了，你湊合著墊吧一口吧。

那人見狀猶豫了一下，我覺得他可能是在想干糧里有沒有毒，或者會不會干脆從袋口飛出一支毒鏢。

我有些無奈，說：你不吃我吃了。然后從袋子里摸出一塊塞進(jìn)嘴里。

那人一把抓過干糧包，蹲到一邊狼吞虎咽起來。

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你吃慢點(diǎn)兒，噎住了我身上可沒帶水。

剛說完我看見那人用拳頭猛捶胸口，想必是噎住了。

三個人，并排坐在月光下的萬安橋上，對面是夜色籠罩的洛陽江，槳聲燈影，江火流螢。

夜色很美，小蕓的心情看上去也很好，她笑著說：今天真是奇了，先碰上一個不會武功想救人的呆子，又遇見一個不會武功想打劫的傻子。

小寶，這是我和小蕓身邊坐著的另一個人的名字。小寶是個男的，年紀(jì)跟我差不多，此時聽到小蕓的話臉上忍不住紅了紅。

我問小寶：你干嘛冒充武當(dāng)?shù)娜顺鰜泶蚪伲?/p>

小寶說：這還用問，因?yàn)槲洚?dāng)名氣大唄。平時碰到路人我只要跳出來，擺一個太極拳的架勢，對方立馬就縮了，乖乖把錢交出來給我。誰知道今天遇上了你……

小蕓說：你這是狐假虎威你知道嗎？還敗壞了武當(dāng)?shù)拿?，是道德品質(zhì)問題。

我插話說：喂喂，他這是打劫唉，怎么就成道德品質(zhì)問題了？

小蕓說：那你說是什么？

我想了想，說：是從小爹娘教育得不好。

小寶說：可我是個孤兒。

小蕓聽了立馬拍手叫好：哈哈，太好了，我也是個孤兒。然后指了指我說：看他那慫樣，八成也是個孤兒，真是有緣，大家都是孤兒，以后應(yīng)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我剛想爭辯，突然想起師父說過我的身份不能隨便告訴別人，所以我只能默認(rèn)自己也是個孤兒。不能說出口的爹娘，其實(shí)就等同于沒有。

而且我又想起安慰別人最好的方法不是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一切都會好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他哭訴：我比你還慘。

沒想到小蕓年紀(jì)不大，居然深諳此道?？伤酉聛淼囊痪湓捵屛抑鴮?shí)有些無語：估計是你爹媽剛生出你來就看出你長大成不了材，干脆提前把你甩了，省得日后操心。她看了眼皎潔的月色，眼神卻變得狡黠：既然我們?nèi)齻€都是孤兒，應(yīng)該結(jié)成拜把子兄弟，日后互幫互助，共謀富貴。

我剛想說無聊，卻看到小寶的腦袋已經(jīng)搗蒜般點(diǎn)個不停。

還沒來得及發(fā)表意見，小蕓又說：這樣拜把子太不正式了，你們等下，我去去就來。說完一溜煙往小樹林的方向跑去，留下我和小寶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約莫著過了半個時辰，小蕓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手里捧著一個小香爐，香爐里還插著三支半截香。

我詫異地問她：這是哪里搞來的？

小蕓說：樹林那頭的土地廟里拿的，土地公公很關(guān)心百姓疾苦，這點(diǎn)小事他不會放在心上的。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很官方——燒香、起誓、叩頭、結(jié)拜完成，就像科舉制度一樣循規(guī)蹈矩，毫無新意可言。

結(jié)拜完了，三個人繼續(xù)坐在萬安橋上看月亮。

那晚的月亮很圓，我看著又大又圓又亮的月亮試著聯(lián)想些什么。起初想到的是兩句詩：我本將心向明月，明月何時照我還。如此不負(fù)責(zé)任的拼湊主要是因?yàn)榈诙涓鼙磉_(dá)出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可我能回哪里呢，我連家都沒有。不能回的家，等于沒有。后來我想到了月餅，而且越來越想。

我偏頭看向小蕓和小寶，想知道他們倆正在想什么，所以我問：你們在想什么？

他倆的回答異口同聲：月餅。

我笑著說：哈哈，真是巧了，三個素未謀面的人能在這么一個月圓之夜想到同一樣?xùn)|西。

小蕓說：我只是餓了，幾天下來只吃了一個肉包。

小寶說：我只啃了幾口干糧。

緊接著我聽到自己的肚子開始“咕嚕?！苯袀€不停。原來想象力是源自于內(nèi)心的愿望還沒有得到滿足，我想。

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準(zhǔn)確的說是我們肚子的注意力，小蕓說：我們?nèi)齻€應(yīng)該找點(diǎn)事情做，可三個人能干嘛呢……她低下頭，臉上寫滿了“努力思考中”。良久，她抬起頭表情認(rèn)真地說：我們?nèi)ノ魈烊〗?jīng)吧，據(jù)說西天那個地方有人世間最大的寶藏。

我瞬間感覺四肢乏力，好嘛，剛才還《三國演義》呢，這會兒又轉(zhuǎn)到《西游記》上了。我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的是，小蕓這個看似天真爛漫的提議僅是為整個故事將將拉開了序幕。

她又看了看我們，說：西天取經(jīng)的話還差一個人，我們得拉一個武功高強(qiáng)的入伙，不然路上遇到了危險光憑我們幾個應(yīng)付不來。

我腦子里靈光一閃，說：我知道一個人。

他倆齊齊轉(zhuǎn)頭：誰？

我神秘一笑：天機(jī)不可泄露。

毫無爭議也無可厚非的，我?guī)е麄兂侵心掖笳呷ァ?/p>

洛陽很大，可我完全不擔(dān)心會找不到莫家，因?yàn)榉婚g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在洛陽無論你沿著哪條街道走到底，最終都會看到一堵墻，而且一眼就能認(rèn)出是莫家的墻，摸著墻邊一直走，就能走到莫家大宅的正門口。

接著，我們就真的看到了這樣一堵墻，足有半個城樓那么高的一堵墻。我想如果墻那頭有紅杏的話，那這枝紅杏想探出墻頭來一定不容易。我們要做的事情性質(zhì)上來說是偷偷摸摸的，所以我們摸著墻邊往反方向走，最終來到莫家的后門。

不幸的是，后門是關(guān)著的，而且上了鎖。

我的本意是翻墻進(jìn)去，翻墻在哪翻都一樣，可莫家的外墻高到令我相信只憑兩只手和兩條腿在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翻得過去的，所以我才理智地決定走后門?？珊箝T明白人都明白，得關(guān)系硬、手頭寬裕才能走得通、走得順，況且看到莫家后門上足有我胳膊粗的鎖實(shí)在令我躊躇。我是會木匠不假，可木匠跟溜門撬鎖又沒什么共通之處……

這時我看到小寶興奮地向我招了招手。

我問：干嘛？

他說：鎖撬開了。然后用另一只手把足有他兩條胳膊粗的鎖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他們在外面等我，我一個人進(jìn)去找人，這樣目標(biāo)比較少，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他們說好，然后目送我走進(jìn)莫家的后門。

約莫著過了一個時辰，當(dāng)我再次看到一扇門的時候，我懷著滿心的喜悅和激動狂奔過去，奔到門口，看到小蕓和小寶正站在門外眨著好奇的大眼睛打量我。

小蕓說：你回來啦，你說的那個人呢？

我當(dāng)時的真實(shí)想法是立馬找個地洞鉆下去，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寥寥度過自己的余生。我羞愧地說：莫家的后花園太大了，我繞了一個時辰，好不容易看到一扇門，跑過去發(fā)現(xiàn)你們倆站在門外。

他倆都沒說話，可我看到他們臉上不約而同的寫著“路癡”兩個字。

小寶說：你是想拉莫非白入伙啊，人家可是堂堂莫家少主，干嘛拋下好日子不過跟我們幾個去西天受苦受累？

我說：可我再想不出別人了。

小蕓說：那也得先找到他人啊，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你連他家的后花園都走不出去。

我說：噓。然后指了指他們身后。

他們噤聲，轉(zhuǎn)頭，看到一襲白衣的莫非白正從小樹林里走出來。不等他們倆發(fā)話，我一個箭步迎了上去……

當(dāng)談話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指了指站在身后不遠(yuǎn)處的小蕓和小寶，對莫非白說：這都是那兩個蠢蛋的主意。

翹首企盼的兩人沒聽到我的話，大概以為我在向莫非白介紹說他們是這個取經(jīng)隊伍中的骨干成員，趕忙熱情地?fù)]手示意以表明我說的是對的。

我從沒想過堂堂莫家少主會是個如此渴望自由的人，他甚至沒有跟家里人打聲招呼，只是溜回房簡單收拾了下行李就隨我們匆匆跑路了。小蕓目送他回家收拾行李的背影，很擔(dān)心他會一去不返，那樣的話她的取經(jīng)隊伍中就少了一個有力的打手，而我則擔(dān)心他會在自己家百轉(zhuǎn)千回的后花園中迷路。

事實(shí)證明我們的擔(dān)心都是毫無根據(jù)的，莫非白出來后，帶我們到洛陽城郊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睡了一晚，準(zhǔn)確的說，是睡了一個白天，因?yàn)槲覀兊侥羌铱蜅５臅r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順便解決的還有大家的伙食問題，這不失為一個天大的喜訊。小寶哽咽著說他原來是跟著城東頭的張屠夫宰豬的，失業(yè)后這是第一次回憶起肉的味道。小蕓則沒他這么矯情，只是抱著客棧床上繡著牡丹花的棉被看了半天，最后說了一句：我都忘了有多久沒睡過床了。

當(dāng)然他們倆也很好奇我昨晚跟莫非白聊了些什么，才把堂堂莫家少主忽悠進(jìn)這個美化著說可稱為艱苦樸素的取經(jīng)隊伍中，我理所當(dāng)然地沒有告訴他們。往往這個年紀(jì)的劣根性就在這時體現(xiàn)無遺，原本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非要當(dāng)做天大的秘密來保守，看到別人想知道又沒法知道的別扭樣時心里就會有一種變態(tài)的快感。

又過了一天，西天取經(jīng)被正式排上了日程。

說到取經(jīng)，我不得不提一下這個隊伍中成員的組成。我們四人中，莫非白十六七歲，我十五六歲，小寶十四五歲，莫非白年齡最長，武功又最高，所以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師兄。而我和小寶，雖然我倆的年齡聽起來也是明顯有交集的，可十五六歲和十四五歲相比總要顯得大一些，所以我成了二師兄，這著實(shí)令我郁悶。因?yàn)榇蠹叶贾溃段饔斡洝分械亩熜质秦i八戒，而我又恰好真的姓朱，所以這更堅定了我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姓氏的信念，否則這個不好笑的笑話一定能讓他們笑到歸西。

除了我們?nèi)送?，只有小蕓是明確知道自己年齡的，十三歲，年齡最小，但她是師父。這是經(jīng)我和小寶一致通過的，我想大概與她性別的特殊性有關(guān)，這般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孩，必然是取經(jīng)隊伍中的重點(diǎn)保護(hù)對象。

正所謂“特殊之人必有特殊之處?！边@句話的原版是“過人之人必有過人之處。”可沒什么過人之處的就只能說是特殊，換言之，就是一無所長。比如小蕓目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頭腦簡單，四肢也不具備發(fā)達(dá)的條件。可她對于當(dāng)師父一事顯得樂此不疲，覺得自己大小也算個干部，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有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者的夢想。

這期間還發(fā)生了很多故事，不必太過追究，你大可以把這當(dāng)做為后文埋下的伏筆。

比如我隨身的行李中又多了一件很長的包裹，先不再做提及，就如同上一句提到的那很多故事。

作為西天取經(jīng)的段子，我想起江湖中一個盛傳的笑話，為了湊字?jǐn)?shù)，姑且在這里把這個笑話復(fù)述一遍，是關(guān)于三師弟沙悟凈在《西游記》這本書中最常說的三句話——

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啦。

大師兄，二師兄被妖怪抓走啦。

大師兄，師父和二師兄被妖怪抓走啦。

我講這個笑話的原因是想說明，在莫非白加入到我們這個取經(jīng)隊伍中后，西行的過程著實(shí)比想象中無聊了許多。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我們四人也路過不少小城。每到一座城，這位器宇不凡的莫家少主就把一面印著洛陽莫家家徽的金牌亮出來給守城的官兵看，然后一行人就在官兵們恭敬的目光中被送進(jìn)了城，絲毫沒有阻礙，一丁點(diǎn)書中歷經(jīng)千難萬阻的感覺都沒有。

莫非白說這面金牌是每年抗洪救災(zāi)的時候，他爹莫忍領(lǐng)著全家上下帶頭向朝廷捐錢捐物捐女人，為表彰功績，皇上特意賜下來的。

我有時候覺得莫非白才是皇上跟哪個民間女子的私生子，只待皇帝老兒微服出訪的那一天，他就可以手持這面金牌狂奔過去，上演一場感人至深的父子相認(rèn)。

就是在這樣百無聊賴的趕路的日子中，我們來到了西安，并且來到了全西安最大最豪華的一家酒樓。

進(jìn)門時，莫非白說了一句：嗯，這家酒樓還不錯，跟我家的廚房差不多大。

我終于忍無可忍：兄弟，你知不知道你家產(chǎn)業(yè)那么大每年要上多少稅??？！

莫非白回答得很平靜：不用，我爹認(rèn)識的朝廷里那位大官就是專管稅務(wù)的。

眾人了然。

在這里不得不提一句，那家酒樓是三層的。

關(guān)于那天的晚餐，盡管這樣一個詞在這樣一個年代用在我這樣一個人身上委實(shí)是一種很不負(fù)責(zé)任的行為，但那的確是一頓胡吃海喝。當(dāng)桌上滿盤珍饈被吃成滿盤真羞的時候，雖然我不是出家人，也仍覺得這是一種深深的罪過。

小蕓和小寶顯然也吃得很滿足，當(dāng)然這都得歸功于我們的大師兄。當(dāng)他眼都不眨把一張有官家蓋章的銀票甩給酒樓老板后，老板就像是見到了失散幾十年的他媽一樣興奮和激動，堆滿贅肉的臉上憨笑著保證我們餐后可以享受到酒樓的雷挨劈服務(wù)。

思緒尚在出神，酒樓里的光線突然變暗不少，緊接著就聽到樓上某處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吆喝：花門開！

三樓樓梯口正對的那扇雕花繁復(fù)的紅木大門悄然打開，然后我看到……一個世界的溫柔鄉(xiāng)從門里涌了出來——二十幾位身著朱紅綢衫的秀美女子身前各捧著一個朱釉瓷碗，瓷碗里均立著一支燃著的紅燭。赤足輕踏，沿著三樓樓梯蓮步生姿地移步到二樓單獨(dú)搭建的一座臺子上。這些女子除了面容姣好，身材婀娜外，腰間還都掛著一塊木牌，木牌上用朱砂筆寫著各不相同數(shù)字。

我抹了一把滿是油光的嘴，明白了老板所謂的雷挨劈服務(wù)。

當(dāng)然這種服務(wù)并不是單單針對我們這一桌，而是面向酒樓里所有愿意為了美人一擲千金的有錢公子哥，我聽到酒樓內(nèi)傳出的下一句吆喝詞是：點(diǎn)花盛會，現(xiàn)在開始！價高者得，非誠勿擾！

很有心的，老板把這個很修辭很含蓄的公開賣淫活動設(shè)計成了競拍叫價的形式，還是不定向叫價。誰出價最高，就可以從這二十幾位姑娘中選一位侍寢，一輪結(jié)束再來一輪，排到最后的就沒了選擇的余地。

聽完叫價規(guī)則，我暗罵這老板的心實(shí)在是太黑了，這種叫價方式，實(shí)在是個較錢又較勁的過程。若是在首輪競拍就一擲千金，面對二十幾位如花似玉的美人，難免會陷入穿越書中描述過的選擇困難癥，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犯賤心理換句話講其實(shí)可以簡單的歸納為“賤人就是矯情”。可若是一開始心疼錢，盼望著自己相中的姑娘能經(jīng)過重重篩選留到最后，卻不小心被前面的人捷足先登，選了去陪侍左右，那就只有以頭搶地，大呼后悔的份了。

較錢又較勁來說，我覺得主要還是較錢，因?yàn)榧偈鼓愀豢蓴硣热缥疑磉呑倪@位年少多金的莫家大少——輪輪都出價最高，臺上二十幾位美人任你挑選，那你大可以左擁右抱，春宵數(shù)刻，盡享齊人之福。

酒樓有這樣的老板，或者說，龜公，何愁不財源滾滾。

小寶哪見過這般陣仗，權(quán)當(dāng)那二十幾位朱衣美女媚俗的一笑是對著自己笑的，像個土包子一樣因過度的幸福感而張大的嘴巴里先后掉出了一只鴨腿、兩個雞翅膀和半只啃剩一半的豬蹄。天知道窮苦人民的嘴里能塞下多少東西。

都說近朱者赤，可我就姓朱，赤原來是赤裸裸的意思，尤其是當(dāng)臺子上的姑娘們把外衣一脫，只剩下身前一抹紅艷的抹胸。

小寶覺得我看的書多，所以必然知識豐富，性知識也必然豐富。但對于莫非白這種高富帥來說，性知識這類東西毫無意義，因?yàn)楦吒粠泜儓孕?，?shí)踐才能出真知。

再者，讀書人是沒法跟高富帥賣弄文采的，在他們熟練背誦四書五經(jīng)的同時，高富帥只須在桌上拍下一疊銀票，讀書人就會抱著書本默默退回到無人問津的角落中去?；蛟S有人會為讀書人的精神內(nèi)涵感到惋惜，但相對于文學(xué)涵養(yǎng)這種不能換來溫飽的東西，顯然銀票要顯得有吸引力得多。

出乎意料的，我還是低估了當(dāng)朝有錢人有錢的能力，樓內(nèi)第一輪叫價就像是在搏命一般。我們吃飯的地方是在三樓，二樓幾位離臺子最近的富家公子哥為了能先拔頭籌已經(jīng)爭得臉紅脖子粗，要不是身邊有人拉著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不顧形象地大打出手。

樓下有人喊：三萬！

另一人喊：四萬！

又有人喊：六萬！

我安坐樓上一直盼望著這時候有人大喊一聲“胡了！清一色！”但這場鬧劇遲遲不肯收尾，直到有位之前一直看上去風(fēng)度翩翩也不知是誰家的少爺，把手里的折扇掰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折扇”，當(dāng)即拍案而起，厲喝一聲：十萬！

終于，第一輪叫價超出了麻將的承受范圍，方才虎視眈眈的敗家子們氣焰立馬委頓下去，暗自許愿這個流氓不要把他們心里相中的漂亮的姑娘挑走。

叫價十萬的那位公子看似趾高氣昂實(shí)則肉痛不已地把銀票往早已笑得合不攏嘴的老板懷里一塞，摩拳擦掌滿臉淫笑地走上臺去，恨不得在每個姑娘粉嫩的臉蛋上咬上兩口。在一連串垂涎、糾結(jié)、不舍、顧盼、掙扎后，他將十三號姑娘手中捧著的紅燭吹滅，以表示這位姑娘已經(jīng)是他懷中之物。

說來可笑，一擲十萬兩的目的就是為了吹滅一支蠟燭。

就在這時，酒樓內(nèi)的窗子不知為何全然大開，寒風(fēng)借著夜色的掩護(hù)灌入樓內(nèi)，瞬間把臺上二十幾位姑娘手中捧著的紅燭全部吹滅。樓內(nèi)光線原本就暗，紅燭一滅，僅剩下個別客人桌上的零星光源。

數(shù)名黑衣人從窗口躍入，動作敏捷四散開來，起落間，竟有暗器的破風(fēng)聲傳出。

這下再沒人惦記姑娘的事了，一個個抱頭鼠竄，往一樓大堂的正門口擠，為踩踏事件的如期而至做足準(zhǔn)備，看來好色之徒相比女人還是更愛惜生命的。

可我沒空理會這些，莫非白的無名劍出鞘，“叮鐺”彈開兩枚暗器，一枚卡在號稱價值不菲的紫檀木桌上，一枚不偏不倚射中了酒樓老板的屁股。令人詫異的是，這些暗器竟是朝著我們這一桌飛射而來的！

我眼神一沉心中一凜：我是皇帝私生子的身份暴露了，這些是宮內(nèi)派出來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