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到晚,魏家大院的大門一直沒有關過,而柳葉小街的街坊鄰居也從來沒到得這么齊整。
緊鄰著魏家大院靠左手藍家小妹率先出動,帶著幾個孩子燒火添柴,時而跑去看看魏老爺子的情況。而右邊第二戶丁家四口向來沉默寡言,領著巷子頂頭的錢家年輕兩口子默默打掃,鏟掉巷內(nèi)院內(nèi)積雪,在一個個門口掛上白燈籠。
崔家80多歲的老壽星崔十奶奶帶著白家、丁家和藍家的三個媳婦一直坐在火盆旁縫補衣服,從里到外全部縫一套新的,藍東海是個銀行職員,平日挺講派頭,拿來自己剛買的新皮鞋給魏山岳親手換了,崔十奶奶的兒子崔三爺是個司機,力氣挺大,帶著兒子崔小桃不停燒水端過來……
一轉眼工夫,屋內(nèi)外的紅燈籠換成了白燈籠,街坊鄰居們也忙得差不多了,紛紛來看魏老爺子一眼,跟他告別后打道回府。
夜越來越深,人也走光了,院子一片靜寂,白雪燈影交織如鬼蜮。
魏滿江漸漸清醒,腿腳恢復了力氣,爬起來收拾齊整,拄著拐杖默然坐在椅子上,眼前仿佛到處都是人,可一個也看不清楚。
他很快放棄努力,盯著唯一能看清楚的梅樹,和梅樹上剛掛好的白燈籠。
魏遠志抱著一壺酒送到他面前,啞著嗓子道:“老爺子,剛熱好,您暖暖身子?!?/p>
他沒有勸爺爺去休息,此時此刻,誰也沒辦法休息。
他捧著酒壺等在一旁,呆呆看著院子,不知道多了多久,魏滿江終于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嘆息,接過他手里的酒壺,算是從一場失掉魂魄一般的空空茫茫中活了過來。
“裴爸爸暈了過去,被裴家的人抬回去了。”
“裴醒被軍校抓走了……”
“我們剛給爸爸換好衣服,崔十奶奶帶著街坊三個嬸子縫的……”
“琥珀在給爸爸擦臉,她人沒事,就是一直不肯說話……”
“老爺子,您得保重身體,以后都指著您……”
魏滿江狠狠喝了一口酒,指著梅樹上的白燈籠,“叫……叫琥珀……”
“她守著爸爸,我叫了,叫不動?!?/p>
魏滿江幽幽長嘆,“你也喝一口,我兒子走了,我也快入土了,什么診所什么祖?zhèn)髅胤?,我都會帶到地下去……?/p>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魏滿江看著漫天風雪,終于明白自己時日無多,該交代的要趕緊交代清楚。
“別說了,老爺子,您好著呢。”
“家里以后只剩下你們兄妹倆,琥珀性子烈,你看好她,一定要看好她?!?/p>
兩人的談話隨著風雪一聲聲送到側屋,琥珀一步步走出來,怒目圓睜道:“你們?yōu)槭裁床幌认胫覂词?,反而要先看好我!?/p>
魏滿江陡然生了幾分力氣,沖著琥珀招手,“琥珀,好孩子,這個家以后交給你了……”
“不,我不要這個家!”琥珀突然重重跪在魏滿江面前,“老爺子,我要替我爸報仇!”
魏滿江大驚失色,“報仇!你憑什么報仇!”
“我爸是被人暗害的,槍口在背心?!?/p>
“我是大夫,用不著你教!”魏滿江用力戳著地,因為恐懼而瑟瑟發(fā)抖。
“他手上有磨破的痕跡,死之前肯定攀爬了哪里?!?/p>
“丫頭,你問我為什么要你哥看好你,這就是原因。”
魏遠志在兩人臉上看來看去,目光從茫然漸漸清明,低聲道:“妹妹,你先去裴家避一避,家里的事我來照應?!?/p>
琥珀帶著滿面雪霜慢慢起身,“哥,這也是我的家,我的爸爸……”
“你兒子來了!魏山岳,你這個王八羔子,給我滾出來認兒子!”
一個略帶嘶啞的怒吼聲打斷了琥珀的話。
三人同時看向大門口,滿臉疑惑。
“魏老中醫(yī)!快來認你孫子!”
“爺爺!”這是天冬的聲音。
魏遠志倒是聽出了孩子的聲音,大驚失色,“這是白天來投親的!”
魏滿江用力跺拐杖,“誰敢鬧事,給我轟出去!”
魏家現(xiàn)在是龍?zhí)痘⒀?,遠親近鄰,最好全部遠離,一個都別惹。
來不及了,鄰居們走的時候門沒有關嚴實,胡麥麥和天冬一下子就沖開了,胡麥麥拽著天冬怒吼,“魏山岳呢,你這個沒良心的,滾出來,瞧瞧你親兒子!”
魏遠志和琥珀都驚呆了。
胡麥麥和天冬渾身狼狽,衣衫襤褸,比乞丐還像乞丐。
“趕緊打發(fā)出去。”魏滿江倒也看出兩人早已走投無路,惻隱之心頓起。
天冬突然跑上前來,恭恭敬敬鞠躬,“爺爺,我們不是乞丐!”
琥珀擋在魏滿江面前,冷冰冰道:“不管是不是乞丐,這都不是你們來的地方!”
魏遠志還是怕兩人卷進這場禍事來,連忙搶上前擋住胡麥麥,沖著她使眼色,“這位嫂子,家里不方便,你們要看病去別家吧?!?/p>
只是天太黑了,胡麥麥也又冷又餓,早已神思恍惚,根本沒看到所有人的表情,“我們身體都好著呢?!?/p>
“對,好得很!”天冬附和一聲,拍拍自己胸膛。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么人?”魏遠志傻眼了。
“什么人?我們千里迢迢從上海追到這里,你還問我們是什么人?!?/p>
“上海?”
胡麥麥推了他一把,“天冬,來叫人,這就是你那混蛋爸爸生的大兒子,這是他的女兒!”
“哥哥,姐姐!”天冬迅速回應。
魏遠志和琥珀同時驚恐退避。
“什么哥哥,我根本不認識你們!”
“袁大志,不,魏山岳,你們叫他出來。如今我們母子都找上門來了,這個混球還想抵賴,別說改了名字,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他!”
魏滿江呆呆看著胡麥麥和天冬,目光定在胡麥麥的臉上,這張臉是在太小,而這雙眼睛在這張臉上相比較而言太大了,讓他想起另外一雙比常人稍顯明亮的大眼睛……
“我懂了,他們就是來討口飯吃。爺爺,您別慌,我這就打發(fā)他們走?!?/p>
現(xiàn)在不是投親的時候,魏家也不是久留之地,魏遠志還是一心想趕緊弄走兩人。
胡麥麥得理不饒人,“我們從大上海來投奔孩子他爸,你敢說我們討飯!”
“這位嫂子,你還是帶著孩子趕緊回大上海吧,我給你們出路費買車票都行,哈爾濱不是你們呆的地方?!蔽哼h志急了。
天冬跪地不起,嗚咽道:“哥哥……姐姐……爺爺……”
“到底怎么回事!”魏滿江腦子一團亂麻,卻終于想起那位故友。
“爺爺,這肯定不是爸爸的兒子,您看,他高鼻梁大眼睛,哪長得像我們家的人?”
胡麥麥大怒,“孩子長得像他舅舅!要真長得像你們家的人,那還不完了!孩子名字都是你爸取的中藥名字,你們要是再抵賴,小心我去告你!”
天冬擦淚,“媽媽,有話好好說,一家人別傷了和氣,爸爸和哥哥不講道理,爺爺?shù)赂咄?,肯定會講道理的?!?/p>
魏滿江目不轉睛看著天冬,“遠志,你爸爸在上海確實呆了好些年……”
胡麥麥連忙接茬,“在上海這么多年,他憑著這張忠厚老實臉騙了多少人!”
魏遠志急得團團轉,“這位大嫂,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好,還不承認是吧,你們不認識我,總認識這個!”
胡麥麥一把拉過天冬,從破棉襖里掏出一個布包。
布包打開,里面是個金鐲子。
再見舊物,魏滿江看得目不轉睛,魏山岳和琥珀也都見過這個金鐲子,當下信了七成,面面相覷,垂頭喪氣。
魏滿江柔聲道:“拿來我看看,鐲子上是不是有個魏字?”
胡麥麥嗤笑一聲,“少來誆我,什么魏,只有一個吳字,口天吳?!?/p>
魏滿江連連嘆氣,“對,是一個吳字,遠志,琥珀,這是你奶奶陪嫁的東西……”
胡麥麥嗚咽起來,“他說去籌錢跟我結婚,沒想到一去不回。這些我一個人養(yǎng)這孩子,受盡白眼,我多不容易……”
天冬連忙跟著默默拭淚。
魏遠志傻眼了,“好吧,你到底要多少錢,說個數(shù)?!?/p>
胡麥麥一擦淚水,“多少錢都彌補不了我們母子這些年受的苦!”
天冬撲上前抱住魏滿江的腿,“爺爺,我們千里迢迢從大上海來哈爾濱,不是為了錢。我們的家被鬼子占了,東西也被搶光了,媽媽實在是沒有辦法,讓我認祖歸宗?!?/p>
魏滿江呆呆看著天冬,又看著胡麥麥,徹底失去思考的能力。
“我一個人把孩子拉扯這么大,你們魏家連這點擔當都沒有嗎!”
琥珀看了看無力招架的魏遠志,挺身而出,冷笑道:“我算聽明白了,這是賴上我們家了?!?/p>
天冬怯生生回望,淚水大顆落下,“姐姐?!?/p>
琥珀一把拉過天冬,上下打量,一咬牙,轉頭看著胡麥麥,一把搶過胡麥麥手里的手鐲。
胡麥麥怒喝,“你想干什么。”
“我奶奶的東西,再怎么著也不能落在你手里!”
胡麥麥劈頭奪過來,“我就要怎么著!你敢拿我怎么著!”
琥珀還想搶,魏滿江喝止,“琥珀,你一邊去。”
胡麥麥看有人撐腰,沖著琥珀冷笑,琥珀怒目而視。
魏遠志環(huán)顧眾人,手指胡麥麥,“不管你有什么原因,你跟我把話說清楚,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關系到我爸的聲譽。”
胡麥麥哈哈大笑,淚水流下來,“你終于知道什么叫聲譽,知道還要做人,他一去不回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一個大姑娘要不要做人?!?/p>
“你不要欺負媽媽!”天冬沖上來揍魏遠志,琥珀抓住天冬,天冬沖著她高舉拳頭,琥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兩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
“放開!”魏滿江低喝一聲。
琥珀沒奈何,甩開他的手,“你叫天冬?”
天冬冷哼道:“你欺負我媽媽,以后休想我會叫你姐姐?!?/p>
琥珀滿臉淚光,“我爸尸骨未寒,你們就想來鬧事,是吃準我們不敢拿你們怎么樣嗎!快說,要多少錢,趕緊從我們家滾出去!”
“你敢叫我們滾……”胡麥麥還想跟她頂兩句,聲音突然消失在喉嚨里。
天冬和胡麥麥面面相覷,天冬驚恐地拉住她,“爸爸死了?”
胡麥麥環(huán)顧四周,看著鋪天蓋地的白,呆若木雞。
重重的敲門聲響起,胡麥麥一抹淚,拎著天冬推到魏滿江面前,“看好你爺爺,我去看看?!?/p>
胡麥麥轉身就走,天冬撲入魏滿江懷里,魏滿江抱著這顫抖的小小身體,老淚縱橫。
書友評價
太喜歡《紅日之孤軍》中的主角朱天毛小靈了,簡直就是著魔了,作者卻卻筆下的人物活靈活現(xiàn),讓讀者很輕易的便投入了感情,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