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各懷心事，又是一夜。

第二日清晨，秦崢在花園里練完功，一身大汗地往回走，正巧在門口和衛(wèi)翎迎面相遇。

“喲，光羽兄，起這么早？”秦崢見他只穿了一件素色舊袍，關(guān)切地問道，“寒露都過了好幾天了，你穿這么點不冷啊？”

衛(wèi)翎看著也是一身單衣還挽起袖子的秦崢，無奈扶額道：“將軍，光羽好歹也是個修習(xí)過武藝的人，雖然最近疏于練習(xí)，還不至于弱到風(fēng)都吹不得的地步?！?/p>

“誒都說了叫我子嶸就好了，那么客套做什么，”秦崢擺擺手，又問道，“既然不練功，你大清早來花園做什么？”

衛(wèi)翎微微一頓，款款道：“這幾日園里桂花開了，我在屋子里都聞見桂香撲鼻，便想著過來園中親眼瞧瞧?！?/p>

秦崢笑了笑，對于習(xí)武之人衛(wèi)翎清早來賞花并沒有表示懷疑?！澳羌热蝗绱耍憔秃煤每椿ㄈグ?，看到好的盡管折回去，不要錢的?！闭f完這一句便轉(zhuǎn)身走開了。

衛(wèi)翎走到花架旁坐下，方才口中撲鼻的桂香鋪天蓋地地罩在他身上，也沒有把他的心思引過來半分。

衛(wèi)翎低下頭，裝作研究袖口的紋理，悄悄地拿出了那支竹管緊捏在手心。

這是昨天刑場上，斂王爺撲過來掐住自己脖子時，趁人不備塞進自己袖口的。斂王是怎么在收押后藏好竹管的，又為何要冒死傳給自己此物？搖光求自己去給慕容皇室送行，是否早已知道此事？竹管是密封的，內(nèi)里不知裝了何物，管面上的黑蓮，又牽扯了何方勢力？難道涼國覆滅，真的另有隱情？

一連串的疑問在腦子里炸開，衛(wèi)翎混亂的思緒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秦崢，涼國的事，他到底扮演了一個什么角色？

秦崢回到房間，招呼來了鄭沖，對他道：“你去照著衛(wèi)公子的身段買幾身衣服，秋衣冬衣赤橙黃綠藍靛紫的多來幾套。這家伙說得這么理直氣壯，肯定是沒衣服穿了。”

“哎哎好嘞！”鄭沖得了令，頓時兩眼放光，一迭聲地答應(yīng)了就往外跑。

“這小子……”秦崢搖頭笑罵了一句，正要回頭找椅子坐下，忽聽得門外人稟報：“將軍，蘇公公傳旨，說皇上要見您。”

秦崢常年駐在邊陲，這次征戰(zhàn)涼國后軍隊修整，才在京中停留得久了些，嚴晟本來準了秦崢無需日日上朝?！罢O，”秦崢嘆道，“只是天天傳召進宮和天天上朝有什么兩樣?！边€要每次都把他在宮里一拖就是一整天，一點休假的樂趣都沒有。

跟著傳召公公進了御書房，一身明黃朝服的嚴晟微微頷首，揮手把宮女太監(jiān)都遣了出去。等人都走后，他開口道：“如何，這幾日那些黑蓮可還有異動？”

秦崢搖頭道：“上次初露端倪被我們發(fā)現(xiàn)后，好像就再沒了聲息，許是望風(fēng)隱遁了。”

“恩，你仔細留心著，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眹狸梢活D，又盯著秦崢，語氣有些古怪，“還有，你家里那個衛(wèi)翎……當初朕看你喜歡，也就隨你留著了，只是還需提防些，畢竟和慕容家關(guān)系匪淺?！?/p>

“唔……”秦崢低頭沉思著衛(wèi)翎的事，完全沒有接收到嚴晟話里某方面深意，沉穩(wěn)地回道，“皇上放心，我擔(dān)著呢，他翻不出天去?！?/p>

“如此也好，”嚴晟揭過方才的話題，神色嚴峻地拿起一本冊子遞給秦崢，“朕今日找你來，還有一事，你且先看看這個?！?/p>

秦崢接過翻開，發(fā)現(xiàn)是記錄今年國庫收支的賬簿，前后看了看，并沒有看出什么問題。

“你再看看這幾本。”嚴晟又將一疊賬簿遞給他。他翻了幾頁，頓時覺得有些不對勁：“國庫收支差年均漲得越來越快，今年更甚，還沒入冬，怎么都快趕上去年整年的赤字了？”

嚴晟沉著臉點點頭：“雖然這次出征涼國花費不少，但也有收繳涼國皇室寶物充盈國庫，不至于入不敷出到這個程度。前幾年朕就隱隱發(fā)覺了些不對，只是當時根基未穩(wěn)，也無從下手。今年明面上都快扯不住了，看來對方是要有大動作了。這次朕派了人去管理涼國諸地，軍隊里也沒什么事，你就先留在京中，替朕把此事好好查查。”

回到秦府，秦崢略思索了一番，決定向才高八斗的衛(wèi)學(xué)士討教一二，便抬步走進了停羽閣。衛(wèi)翎正靠在榻上翻著書，見秦崢進屋，便放下書卷走了過來。

“老看這本不無聊嗎，干嘛不換一本？”秦崢皺著眉看著封皮上中庸兩個字，光看書名就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p>

“……我屋里就這么一本書，不看這本看哪本。你的書房倒是書多，又不許外人進，我哪好意思不識相地往里闖。”衛(wèi)翎看向屋外，似是不經(jīng)意地一提。

“你又不是外人，想進便進唄?！鼻貚樢惭b作沒有察覺衛(wèi)翎藏著的小心思，擺擺手無所謂地說。反正重要的東西我也不會放在書房。

如此輕易地獲得了出入書房的特權(quán)，衛(wèi)翎愣了一愣，低頭咳了一聲，問道：“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光羽兄聰明！”秦崢哈哈一笑，便將今日在宮中與皇上討論的事告訴了他，末了補充，“不必擔(dān)心自己的身份適不適宜，你就隨便說說，我也隨便聽聽?！?/p>

衛(wèi)翎沉吟片刻，道：“國庫收入除了戰(zhàn)利品就是郡縣的稅收和番邦小國的歲貢，戰(zhàn)利品有很多將士官員一起看著，皇上想來也很重視，不太能做手腳。而番邦小國的歲貢又是使節(jié)千里迢迢送來，一路經(jīng)了多少驛站，到京又有使臣接見，看起來人多眼雜，其實多方掣肘之下，反而不好動作，除非一路下來的官員禮臣全都沆瀣一氣，做好假賬串供欺君，這種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只有郡縣稅收，全國大小地方眾多，收稅標準想必貴國也是根據(jù)時年收成情況可著以調(diào)整，這里就有很大的彈性。只是造成這么大的赤字，所有地方縣官一起回扣貪污也不太可能，只能是……”衛(wèi)翎兩指輕捻著額邊垂下的鬢發(fā)，看向秦崢：“著重查查戶部尚書?！?/p>

秦崢順著衛(wèi)翎的話思索一番，頓時明朗不少。他望著衛(wèi)翎嘖嘖道：“你這樣的人才，當初在涼國怎么只當了個學(xué)士呢？”

衛(wèi)翎聽得此語，眸光黯淡些許：“慚愧，我不過紙上談兵罷了，旁人從來不當真的?！?/p>

“那是他們不識貨，”秦崢突然拍拍他的肩寬慰道，“我就覺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多謝你啊光羽兄?！?/p>

秦崢抬腿往屋外走去，想起什么似的又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我都二十有四了，叫你光羽兄好像有點裝嫩啊，以后還是叫你光羽吧?！?/p>

衛(wèi)翎呆呆地看著秦崢離去的背影，藏青色錦袍被他甩得獵獵作響，盤金腰帶上扣著一柄銀灰色的寶劍，一只小小的荷包垂在一旁，藍色細穗被不修邊幅地亂纏在劍柄上，像是劍上原本就掛著的劍穗。

衛(wèi)翎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一句清晰的話：

他還真掛上那個荷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