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荷舉的屋頂上,一直有一雙墨玉葡萄似的眼睛在注視著庭中眾人的一舉一動,當(dāng)那名叫秋臨的舞姬自報家門時,她還有點佩服她的大膽,等到她干脆直接把雙刀插進(jìn)封羽錦的心口時,她就把心里殘存的同情全部拋開了。
她這不是勇敢,是自取滅亡。
秋臨是星河的叛徒,兩年前進(jìn)入組織,靠一招“妙舞毒香”站穩(wěn)腳跟,與她平起平坐,跟她一樣是無人敢輕易撼動的人物,她曾與她交好,以姐妹相稱,平日里時常一起玩鬧,秋臨是極其細(xì)心之人,不像她大大咧咧,總是潑皮搗蛋。
直到上個月,秋臨接了一個刺殺任務(wù),然后一去不復(fù)返,組織以為她遇害,就派遣她前去支援,沒想到竟然發(fā)現(xiàn)她與長樂城中的一個貴公子糾纏不清,不僅刺殺未果還生出荒謬情緣,導(dǎo)致組織折損錢財不說,與她關(guān)系親切的師姐也喪了性命。
殺手是不能對外物,甚至是人抱有過多感情的,她無數(shù)次提醒過她,組織難以容忍她的越軌行徑;而她與商牟是不同的,她是因為商牟才來到了星河,她也照樣殺人,軟劍之上,冤魂不息,因為殺人對她來說很輕松,她也從來不過問死者的姓名身份,因為只要一開口,她就會露出弱點,她特別害怕看人死前的眼睛,那因為恐懼極速擴(kuò)大渙散的瞳孔。
一個優(yōu)秀的殺手,不需要感情。
而她需要感情,所以她只要做到合格就好。
秋臨,她連殺人和愛人都分不清。
星河不需要這樣的累贅,一個胳膊肘往外拐的低端殺手。
可是為什么,皇后既然能接觸到她,就說明她很有可能非常明白秋臨的身份,秋臨這樣的燙手山芋,她不可能二話不說就接到手里,接納秋臨留在宮中,簡直就是間接與星河為敵,為了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叛徒,皇后為何要把她用作除掉小王爺?shù)钠遄?,難道是皇后其他的招數(shù)能讓她這樣沒有后顧之憂……
一個香味濃郁的身影從湖面上逃離,她不敢有片刻遲疑立馬追了上去,短刀擦過她的耳邊,簌簌的風(fēng)拍在她的臉上,腰間抽出軟劍,湖面一劈,擊起一面水墻,只見水墻沖天而起,平靜之時帶著血光。
秋臨揭下面紗,單腳立在南亭上,有圓環(huán)鈴鐺的腳踝鮮血淋漓,她在北亭,睜著黑夜里依舊明亮的熒光眼眸,嘴角的尖牙想象著糖醋魚的酸甜可口。
兩兩對望,風(fēng)中凌亂。
“環(huán)月,你還是追上來了?!?/p>
“我想聽聽你的解釋?!?/p>
秋臨不明白她的意思,卻是低著頭苦笑,好一會兒,她抬頭,眼淚落在胸口,月光下寶石一樣閃著冷光。
“環(huán)月,你為什么要放棄自由隨商牟來到星河?”
她反問道,就像從前和她聊天一樣。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只要看見他,我就挪不開眼神、邁不開腿,從前我還在長樂城里,當(dāng)著刁蠻大小姐,遇見他就不一樣了,我怕他討厭我,怕他不喜歡我”
“若能后悔,你還會選擇來到星河嗎?哪怕他后來沒有喜歡你?”
“會。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會纏著他?!?/p>
“那么我真的是輸了。”
“想必你當(dāng)時也是這樣想的吧,秋臨?!?/p>
對啊,當(dāng)時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以為他會像他說的一樣,愛我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他還說,他想要跟我看遍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他知道我是殺手,他不介意我曾經(jīng)血染雙眼,也不介意我罪孽深重。
可是,他卻是死在了我的刀下,閉眼淺笑,然后死去。
他說讓我回去,回去一切都不會改變,我還是星河頂尖的殺手。
以后會愛上別人。
忘記他曾經(jīng)愛我,笑如春雪梨花,淚如雨下。
這些話,秋臨全都埋在了心底,一字都沒有對環(huán)月說。
她不必解釋。
環(huán)月很聰明。
“環(huán)月,你該慶幸我們不同,你有商牟陪著,而我,不過一顆棄子。”
一顆棄子?
環(huán)月不懂,當(dāng)初是秋臨執(zhí)意要擺脫組織,為什么她的口氣像是組織拋棄她在先。
是不是有哪個地方錯了……
還是她看得不夠透徹和圓滿。
“秋臨,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秋臨,不要!”
就在她差點可以理清頭緒時,秋臨卻是任由自己的身子從幾丈高的南亭上直直墜落于湖面。
“撲通”一聲巨響,環(huán)月要去拉她已經(jīng)來不及,秋臨頭頂沒過水面,咕嚕咕嚕的吸氣的聲音越來越粗重,而后血花飄上來,味道是溫?zé)嵝迈r的。
“秋臨!你怎么秋臨!”
沒有見到她時,她想過千百種取她性命的辦法,告誡自己要把她當(dāng)成之前處決過的叛徒中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死期將至的人,現(xiàn)在見到她,才發(fā)現(xiàn)她和她之前的感情不是虛無的,她說服自己可以最后救她一次,她罪不該死的。
秋臨,抱歉。
秋臨,你罪不致死。
那南亭的最后凄涼寥落的一眼,她怕是忘不了了。
還有她虛弱的勸誡。
“環(huán)月,一定要離開星河”
離開星河,別傻了,不可能的。
這是一個沼澤,跳了進(jìn)去一輩子都出不來。
生是星河的人,死是星河的死人。
“秋臨,這樣你就快樂了嗎?!?/p>
自我了斷一點也不了不起,反而讓她心存愧疚。
她下不去殺手的。
秋臨太了解她,所以只是順?biāo)浦邸?/p>
死的話,是不是就自由了,也可以和愛過的人重逢,在奈何橋邊拉扯,如同當(dāng)年初遇,又或者可以在彼岸花叢邊容顏不老,歲歲年年都有良宵。
月亮隱入烏云,天仿佛要下雨,星星也少了許多,環(huán)月癡癡的坐在北亭亭頂,抱著膝蓋,熱淚滾燙,無處話凄涼。
湖水還在悄悄流淌,荷花依舊肆無忌憚的開在夜里,月華清清之下,亭臺樓榭如披銀紗,落不下來的雨究竟又落到了何人心里,釀成燒喉的酒水,就著菊花,擺在新墳。
泥上生青草,無人來焚香,只當(dāng)是野地,桑麻撓人癢。
悲涼,悲涼。
封邑啟和西瓊的爭吵終于消停,西瓊執(zhí)銀槍告退,碰上胡全金神色凝重的來稟,他覺得事情不簡單,又進(jìn)了御景殿在一旁聽著。
“陛陛下,三皇子他在宴會上遇刺了!”
“什么!”
兩人齊聲驚呼。
西瓊一甩銀槍指向胡全金,喝道:“你再給本將軍說一遍,三皇子怎么了?”
胡全金看著眼前的銀槍,咽咽發(fā)澀的苦水接著說道:“皇后娘娘今日在風(fēng)荷舉宴請皇子和貴妃,期間來了個舞姬,刺傷了三皇子”
“哪里來的舞姬?”
封邑啟憋著怒氣問。
“是皇后娘娘請來助興的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意外。
“皇后?哼!前頭帶路!”
棄了銀槍,西瓊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封邑啟。
胡全金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一邊是帝王,一邊是北疆將軍,他到底要聽誰的。
封邑啟半天都像如雷轟頂,問道。
“錦兒怎么樣了?”
“三皇子估計兇多吉少”
“御醫(yī)呢?都去了嗎?”
“都去了?!?/p>
西瓊冷哼,跟在封邑啟身后朝著風(fēng)荷舉趕去。
封邑啟趕到時,只見封羽錦躺在血泊之中,那一刻,他好像看見那一天服毒自盡倒在自己面前的舞己,他再也顧不得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份,跑過去撥開圍攏的御醫(yī)一把抱起了封羽錦,手臂上沾著涼了的血,他竟然害怕得渾身發(fā)抖。
“錦兒錦兒”
他是一個父親,然后才是帝王。
他已經(jīng)失去了最愛的女人,他不能再失去一個孩子。
“王,人言可畏,宮中如牢我亦當(dāng)此解脫了,只是羽錦還小他不可失去父親的愛望你予他兩倍的關(guān)懷和我的那一份。”
當(dāng)時舞己所說,他怎么就疏忽了。
封邑啟后悔莫及,眼角的細(xì)紋悲傷的皺起,他也害怕失去,害怕失去身邊的一切
“陛下刺客是用短刀刺傷了三皇子的脾臟肺腑,且切中要害,導(dǎo)致失血過多才會昏迷不醒,若是耽擱治療怕是華佗在世都沒有用了”
可是沉浸于悲痛中的封邑啟壓根都沒有聽見御醫(yī)說的話,他緊緊抱著封羽錦,不準(zhǔn)任何人碰他一下。
西瓊在一旁也是心急如焚,看封邑啟完全失了主張,他站出來說道,“陛下,還是先讓御醫(yī)施救,接下來,你該好好查查清楚這件事了?!?/p>
他示意一旁默默站著的皇后和太子,很顯然,他在懷疑這場宴會的單純性。
封邑啟這才起身,好讓御醫(yī)把封羽錦移回到西至宮施救,聽了西瓊的話,他才發(fā)現(xiàn)的確是掉以輕心了,皇后這段時間倒是挺鬧騰的,因為舞己的關(guān)系,他也沒有心情去管皇后的動靜,難道因為這樣,他的錦兒才受到了沒必要的傷害嗎……
“皇后,你不打算解釋解釋今天的事情嗎?錦兒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就被刺殺了?”
封邑啟又回到了那個高傲尊貴的王,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此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皇后,她佯裝平靜,說出事先想好的說辭:“陛下,三皇子受傷是臣妾之錯,錯不該為了緬懷妹妹而找來異域的舞姬解三皇子心結(jié),可是沒想到”
說著,她嚶嚶的哽咽著,提起袖子擦著眼淚,仿佛是有天大的委屈。
封羽及扶著她,輕輕給她拍背,說道:“父皇,三弟的事情我們也沒有料到,事發(fā)突然誰也不希望這樣,母后也是好心辦了壞事,其實她并無惡意。”
西瓊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覺得皇后似乎演得過頭了,那淚,誰知道是為誰而流,給人一種虛偽的感覺。
宮中的事情他也不是沒有了解過,宮妃之間爾虞我詐,爭名奪利雖然實屬正常,但是要是把人命作為代價,那她和這皇宮都是一樣的,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猛虎。
朝廷功高,敗于后庭的事情前朝比比皆是。
女人的力量,小瞧不得。
“太子你倒是孝順,只是后宮的事情你又了解多少,今日有一個三皇子,明日就可能是嬪妃才人莫名其妙就遭遇不測!”
“陛下,難道是懷疑臣妾故意想要借舞姬之手殺掉三皇子嗎?”
皇后倔強(qiáng)的揚(yáng)起頭,她與封邑啟對視,銳利的氣勢藏在眼睛里不輸封邑啟半分。
“皇后,那舞姬是你的人,現(xiàn)在錦兒身受重傷,她卻蹤跡全無,若無人在背后推波助瀾,她哪里有如此狗膽在這長樂宮中成功脫身!”
其實皇后也是吃了啞巴虧,原本她西等舞姬得手后嫁禍給虞蓮心那個心口不一的賤人的,說是與她同仇敵愾,卻看形式不對就溜之大吉,而那舞姬也是計劃的最重要部分,她會依照她的意思咬定是受虞妃指使,這樣她不僅完成了計劃,還可以一箭雙雕,這個主意幾乎沒有漏洞。
至于舞姬的來歷,她也不知道,那一日宮外送來一信,說是有人可以幫她解決心腹大患,她立馬派人去查傳信之人,沒想到幾日無果,她便心神不寧,還以為計劃走漏了風(fēng)聲,直到前幾日,突然有一名舞姬求見她,說她就是可以幫她排憂解難的人,她自不會輕易相信,但是一聽是星河中人,她就放松了警惕,把那里放了宮中。
星河的名號相信江湖中人無人不知,就連朝廷和后宮也曾經(jīng)聽過他們的狠戾強(qiáng)大,殺人不需要理由的組織,想要成為星河名牌殺手的人也是絡(luò)繹不絕。
星河是一朵開著忘川河畔的死亡之花,是凡人向往,鬼魂不嗅其香的怪癖組織。
皇后當(dāng)然知道對方不可能白白的幫助自己,于是提出了許多優(yōu)渥誘人的回報方式,可是怪的很,那舞姬卻是說,自己是為組織捕捉叛徒,只要安排妥當(dāng),一切都可以順利進(jìn)行。
于是她便開始布局,借有喜之事宴請封羽錦,然后以舞姬獻(xiàn)舞為由,讓封羽錦放松警惕,好讓她成功刺殺,至于后面的事情,她都能擺平過來。
可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封羽錦是半死不活了,舞姬卻是不知所蹤,這讓她如何說得清楚。
難道,是中了計了?
為何偏偏那么巧,她起殺機(jī)時恰遇貴人,而且封羽錦就這么輕松的除掉了……還有那舞姬,行動這么怪異可疑,若她能跑掉還好若跑不掉落了把柄,那她
滿盤皆輸!
她越想越是心驚膽戰(zhàn)的,西瓊看她臉色如灰,滿頭大汗,明顯是心虛的表情,他道:“皇后可能是忘記了一件事。”
“什么”
西瓊的笑容胸有成竹,看得皇后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封羽及不敢去想母親反常的舉動真的是局勢顯現(xiàn)的
母親是罪魁禍?zhǔn)住?/p>
可是為什么,他已經(jīng)是太子了,三弟年紀(jì)輕輕,就算有爭權(quán)謀利的心思,對她們來說根本不是威脅,那為什么還要如此殘忍。
想起三弟心口血流滿地,甚至差點頃刻斃命,他便難以安然,這是與他血濃于水的兄弟,他有自己的本事技巧,為什么要靠陰謀詭計封王稱帝。
如果他一無是處的話,父皇也不會看重栽培,還要丞相來做他的老師,這足以說明,他封羽及不屑那背地里的雕蟲小技。
西瓊掏掏袖子,拿出一封油紙信,信紙中間有一個墨染的黑色圓圈,圓圈里寫著一個“星”字,皇后瞬間就崩潰如沙,一下坐到了地上,滿目的驚慌失色。
怎么可能,那封信,她明明藏在了銅鏡后面的暗格里面,怎么會
那封信,正是星河組織的杰作。
現(xiàn)在,在西瓊的手里。
至于他怎么得到的,還要感謝鳳陽宮的宮女-蘿巧。
“娘娘,可還記得奴婢?!?/p>
一張奇丑無比的臉在皇后眼前出現(xiàn),名叫蘿巧的宮女陰森森的說道,她的臉大半都是被火燙手后因為疏于保養(yǎng)而留下了永遠(yuǎn)的疤痕,黑色的裂痕無比丑陋。
“你是誰!”
皇后嚇得幾乎魂不守舍,封羽及摟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好像明白了什么,父皇危險的眼神告訴他,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簡單。
“皇后娘娘不記得了嗎,奴婢曾經(jīng)是舞己娘娘身邊的人,那一日因為沖撞了娘娘被押進(jìn)了大牢,里面又臟又臭,滿是蟑螂老鼠,奴婢被百般折磨,容貌盡毀……”
“難道是你是你拿到了那封信……”
封邑啟把信拿來,匆匆看了幾眼,他再看看皇后花掉了妝容的臉和在一旁用身子擋住皇后的太子封羽及,他如同白龍長嘯一聲,眉宇之間都是憤怒。
“朕念你勞苦功高,養(yǎng)育太子成才,現(xiàn)又有了身孕,就先讓你禁足鳳陽宮,鳳印交由虞妃,待朕把此事查明,再治你的罪!”
“父皇,母親她現(xiàn)如今有了身孕,身子比一般時候更弱,求父皇格外開恩!”
封羽及不管事態(tài)如何,求得父皇的原諒才是第一位,如果他的母親真的釀成大錯,他又怎么可能坐視不理,一切的初衷,若非因為他,怎么會演變成出這樣的惡果。
可憐天下父母心。
“羽及,你若再多嘴,朕便連你一起治罪!”
“陛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陷害臣妾……陛下,求陛下明察”
她不能失去鳳印,失去了鳳印,她就再沒有了傲立于后宮的資本,虞蓮心那個賤人憑什么坐收漁翁之利,難道是她在使詐……
“父皇”
“錦兒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朕便要這荷花宴上的所有人一起受死!。還有吩咐下去,朝廷那邊對朕的處置方法有異譯之人,全部仗責(zé)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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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罷作者鐘離兒的小說《千殤圖》,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原來,愛戀的精髓不在于初見時的魂飛魄散,而在于漫長歲月中的難舍難離。